【李台源／花蓮報導】「我們小孩子當時覺得奇怪，請義民爺怎麼不請金身，而是一塊黑布？」今年87歲的林玉桂，回憶起1945年當時僅7歲的他，看見庄頭迎回新埔褒忠亭義民爺的敕牌與分香令旗，心裡有滿滿的困惑。當年口中的一塊「黑布」，如今發展成富里鄉的竹田義民亭，廟內義民爺更有了「金身」，更有全台唯一的「神轎」文化，見證「西客東移」的辛酸，也見證義民信仰在異鄉落地生根後，如何長出屬於自己的樣貌。
富里鄉竹田村是花蓮玉里與台東池上間的客庄聚落，在車輛南來北往的台九線上，很少會注意到路旁低調的紅色牌樓。牌樓藍色水泥匾額用暗金色的字寫著「竹田義民亭」，這是南花蓮最早自新埔分香的義民廟之一。
義民信仰是開山打林的慰藉
客家移民早年為了追求更好的生活環境，繞過半個台灣到東部開山打林，生活不僅艱辛，更容易遭遇疾病威脅。義民亭的常務監事葉日男說，「日本時代瘟疫甚多，很多不平安的事情。」義民亭前主委林玉桂補充，在1945年前後，富里當地人瘟、雞瘟盛行。他祖父曾在西部遇過類似的情況，「新埔曾發生瘟疫，請了義民爺遊庄繞境才平安。」
林玉桂的父親林祥德即在1925年前後來到花蓮開墾。林祥德當時擔任鳳林知名醫師張七郎的長工，「張七郎在富里有一塊土地，叫我爸爸擔任工頭，召集工班建設開墾富里，」林玉桂說。
葉日男的父親則是先行隻身來到花蓮探路，兩年後才下定決心將全家從新竹橫山接到富里。今年82歲的葉日男，哥哥是知名文學家葉日松。葉日男的父親、祖父與兩個弟弟先搭船到花蓮，從花蓮一路往南走，在鳳林落腳一陣子後繼續往南，最終才在富里竹田的新興村定居。
在物資與醫療匱乏的年代，信仰是大家的心靈寄託。當年面對疫情，竹田村地方仕紳蔡阿浪、林家棟以及羅山村的仕紳陳火天，三人前往新埔義民廟祈求平安，並迎回了義民爺的分香旗與敕牌，不久後瘟疫果真平息。
林玉桂童年時的困惑在他長大後才知曉，義民爺並非一位人物，而是一群保鄉衛土的無名英雄。今天在新埔義民廟供奉的義民爺，就是這群無名英雄的牌位，也因此並沒有具體的神像。而這項生於台灣本土的義民信仰，在日治時期隨著交通越加便利，客家人的島內移民而在各地開枝散葉。
輪流挑擔奉飯20天指望這餐
「大家有空就供奉，並沒有固定的處所。」葉日男回憶，分香旗與牌位起初供奉在蔡阿浪家中，而後輪流供奉於羅山、新興、竹田三個村的仕紳家中。直到1947、1948年間，村民們在公有空地上，用稻草、竹木搭建了最初的義民亭。
隨著民眾有固定供奉的地點，義民亭漸漸成為當地不分族群的信仰中心，竹田、新興、羅山三村的人依照習俗輪流奉飯，自發編成了20個班、20天一輪，每個班有七、八人（戶），比較大的班則將近十人（戶）。
談起兒時的挑擔奉飯，林玉桂露出一抹淺淺的微笑，他說當時日子很苦，只有20天一次的奉飯才有機會吃到豬肉；與林玉桂有共同回憶的葉日男說，「以前小孩子都一直等奉飯，20天都望著這餐，其他19天都很可憐。」
奉飯時間在每天中午12點到下午4點，傍晚再將澎湃的料理回家享用。以前的奉飯也會準備馬草。會將馬草放在令旗下，餵食營將的兵馬。當時稻草累積的數量非常多，一個禮拜就要燒一次，「因為大家很窮，但稻草不用錢，」葉日男說。
1951年出生、今年74歲的義民亭前主委劉貴華，年紀比林玉桂與葉日男小了一輪，但他也有奉飯的回憶。「以前交通不方便，不可能鋪張買很多東西，自己家有養雞、養豬，或是買豬肉自己煮，平常吃什麼就準備什麼，準備六、七道菜，步行挑擔過去義民亭。」
從輪流供奉到禾稈稻草築廟
草創的義民亭，雖然數次因為地震、風雨而損毀，但隨著地方繁榮與香火漸旺，禾稈稻草的廟宇陸續修建成磚砌廟身與木造屋樑，並組成管理委員會管理廟務。大約1972年前後，義民亭改建成鋼筋水泥的建築。義民亭在1997年至2001年間將屋頂整片拆除，加上鋼筋後重建，解決地震裂縫造成的漏水問題。近年則是陸續修建戲台以及周邊設施，並為廟埕廣場加上可收闔的遮雨棚架。
竹田義民亭祭祀義民爺牌位以及分香旗，在1990年有了變化。「當時我當主委，常委張滿堂提議，別的廟已經有金身，我們是不是也來雕刻金身？」葉日男指出，當時的決定「有問過義民爺」，由當地一位蔡姓師傅，花了七、八個月才完成雕刻。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包了四、五台遊覽車，將金身護送至新埔本廟開光。
葉日男補充，早在1960、1970年代就曾多次帶著分香旗回到義民廟進香，只是當年每趟都要花費一個禮拜的時間，如今交通改善後，每年都會回去。
地方耆老李祥錦在2008年的記錄片〈義民禮讚－竹田的故事〉中提到，「我們常要去進香，遊覽車一停，大家看到義民爺的敕牌像是神主牌，車上的人都講說哪裡來的神主牌，拜神主牌？」回來後想了想，別人的廟也有金身，於是李祥錦與張滿堂便擲筊詢問義民爺，最終義民爺同意雕刻金身。
特別的是，竹田義民亭的義民爺金身，其實不只一尊。金身有分四大軍師，分別是陳、林、李、黃四大軍師，目前坐主位的義民爺是陳軍師，其他三位則比較小尊。
獨特義民爺金身與神轎繞境
竹田義民亭除了有獨特的金身，今年63歲的竹田村村長陳勝駿則談起另一項凝聚地方力量的特殊文化。原來，竹田義民亭每年都會慶祝3月媽祖生，將義民爺牌位請上神轎繞境。儘管媽祖並非富里當地主要信仰，但各大小廟宇都有附祀媽祖，反而成為富里全鄉的共同信仰之一。
而後，竹田當地人逐漸改良繞境儀式，並打造了一套服裝，模仿日本的扛神轎儀式。不過，陳勝駿坦言，神轎繞境習俗一度沒落，但地方上都認為這是很好的傳統，希望能有機會恢復。因此在地方人士努力下，不僅重新打造了整齊劃一的花布式和服，更找了長輩以及專家一同討論，「要怎麼呈現我們客家人的東西，希望表演可以再造竹田義民爺的文化與精神。」
2008年恰逢義民廟建廟220年的圓醮慶典，竹田義民亭將神轎帶回新埔，「二十幾個人動作表現整齊劃一表演，一戰成名！」陳勝駿語氣中帶著對家鄉文化的驕傲，他說台灣沒有這樣的義民爺神轎，因為在新埔義民廟的演出，他們受到各地宮廟演出邀請，更搭配鼓陣參與花蓮當地的慶典與觀光活動，只要義民亭神轎一出現，每每成為全場矚目的焦點，
竹田義民亭的神轎文化，歷經衰弱與興起，近年重新受到各界重視，但於此同時，當地的奉飯習慣卻是逐漸凋零。「現在簡化成初一、十五了。」葉日男語中滿是感慨。人口外流是最大的原因，昔日有兩千人的竹田村，如今僅剩一千出頭。以前，祭祀活動按新興、羅山、竹田四大區輪值，四年一次，場面盛大，現在只能拜託有興趣的村民參與，「時代改變很多。」
信仰傳承面臨的最大的挑戰，始終是人。今年66歲的現任主委翁國樑，過去曾經是卡車司機，他在眾人推舉下接下主委重任。他說要讓香火鼎盛，必須讓年輕人參與，「現在請的都是三、四十歲的委員。希望大家多參與廟宇事務，讓他們對廟有信仰。」
「這些東西就是我們竹田義民亭的文化，我們的精神。」陳勝俊直言，義民亭的信眾不分客家、閩南人，更不分原住民；傳承不僅是創新，更要向下扎根。神轎班與東竹國小合作舉辦研習營，更製作了大小神轎，讓這份從西部翻山越嶺、度過中央山脈來到花蓮的無形信仰，在下一代的心中發芽，讓生於台灣土地的義民信仰，繼續在縱谷的沃土長出屬於富里竹田的文化驕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