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依璇、宋佩遙／台北報導】「如果你要做音樂，要做你自己的文化、自己的東西。」家人逝去前的最後一段話，讓原先迷戀英語饒舌歌的王喬尹，從此踏上客語創作之路。甫以全客語專輯《又係王喬尹》摘下美國「全球音樂獎（Global Music Awards）」雙金的新生代歌手王喬尹（Joyin Wang），在位於台北大安區的小錄音室，談起他一路走來的創作心路與故事。
兩坪大小的錄音室，門口張貼著他以愛寵「龍貓」作為封面的專輯海報，一把吉他、一台電腦，沒有眼花撩亂的錄音設備，有的是一顆熱愛音樂和想念家人的初心。
做自己的音樂 踏上客語創作之路
時間倒回2018年，王喬尹正式以客語創作前，家人常告訴他「英文終究是外國人的東西，要不要做一些你自己的？」他納悶：「什麼是我自己的東西？」家人篤定地說「你可以講客語、用客語寫歌呀！」甚至建議他改編〈客家本色〉等歌曲。但王喬尹成長過程鮮少講客語，「客家歌大多是山歌，要創作流行樂，簡直是天方夜譚。」
「妹妹，要做你自己的音樂。」直到他最後一次探望病逝長輩，這句話才真正如重錘落下，讓他重新思考創作與身分的關係。「在那之後，我為了緬懷他，開始用客語翻譯一些現有的華語歌。」漸漸地，這份思念之情，演變為創作起點。2019年，他正式展開母語音樂之路；2020年，發行首張客語專輯《就係王喬尹》。
首張專輯問世後 沉潛四年與自己和解
首張專輯問世後，王喬尹沉潛了四年。回憶製作第一張專輯的過程，他坦言：「就像初生之犢，有點衝動，如同無頭蒼蠅撞來撞去。」25歲開始寫歌、28歲創作客語歌曲，對照身邊許多早早起步的音樂人，他一度陷入強烈的自我懷疑。「我很常花一整天練吉他，但心境並不是真的愛吉他，而是太擔心跟不上別人，害怕自己不夠好。」這些聲音在他內心盤旋不去，如一層厚霧壟罩著。
在焦慮與徬徨中，王喬尹沒有急著交出「下一張成績單」，而選擇回歸內心深處，梳理創作的初心與面對世界的方式。「我終於有一種跟自己和解的感覺。」這四年間因為結婚，從台北來回奔波苗栗與台中，從中找到了自己的頻率。
「原來，我喜歡的不完全是鄉下的慢、也不是都市的快，而是介於中間。」他不停思考、閱讀，也與許多專業人士對話，「但最重要的，還是自己調整心態。」慢慢撫平長久以來的不安後，他明白「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時間點，只要好好做，終究會在自己的賽道上獲得回饋。」
如今面對忙碌與不如意，他認為「沒有什麼好煩惱，也不用花時間抱怨，任何事情都是可以處理的。」
二輯《又係王喬尹》摘獎 家人以為是詐騙
四年的沉潛與打磨，深刻影響了他的音樂。第二張專輯《又係王喬尹》誕生後，「很多電台主持人說，跟第一張差好多、整個人感覺也很不一樣、好像長大了。」
當收到「全球音樂獎」得獎通知那一刻，王喬尹和家人一度以為是詐騙，來自評審單位的英文信件，不偏不倚地掉進他的垃圾信件匣。當時他正待在苗栗老家，爸爸第一反應是：「該不會要你匯錢吧？」王喬尹笑說：「我們全家人都是悲觀派。」
老公發現寄件人來自曾報獎過的主辦單位並提醒他，但王喬尹仍不敢輕信。「之後又寄來第二封信，說資料需要放到官網上，請我確認。」即便如此，他仍不斷「求證」，甚至去查看另一位同樣得獎的台灣音樂人戴曉君的粉專，是否有相關消息，「我想說要double check，因為那時剛好愚人節快到了，我真的很怕搞錯。」
確認過無數次，他才相信自己得獎，結果爸爸的第一反應不是稱讚，而是問他「有獎金嗎？」讓王喬尹忍不住心想：「怎麼這麼不挺自己人。」結果弟弟妹妹只是輕描淡寫地回：「哪有沒聽專輯？爸爸聽到都會唱了。」
王喬尹說，家人都是很含蓄、默默關心的人。不張揚、但始終在身後支持，是他成長的土壤，也是創作的底色。
得獎的喜悅在王喬尹身上，並不是大張旗鼓，更多的是一種受寵若驚和小心翼翼。「我還去聽了其他得獎專輯，想說『哇！真的都好厲害，那應該是真的吧？』」語氣中透漏他的謙遜與腳踏實地。
沒有舉辦慶功宴，一如往常到錄音室。「客語班的同學都說我很低調，完全沒說得獎的事。我才心想，原來這樣很低調，就覺得沒有必要刻意說什麼。」
王喬尹在美國「全球音樂獎」摘下「歌手與創作者（Singer and Songwriter）」和「女性主唱（Female Vocalist）」兩座金獎。客委會提供
北漂看見都市客 串聯起創作靈感
貫穿得獎專輯《又係王喬尹》的創作靈感，是他從苗栗到台北生活15年以來，對「都市客家」的觀察。除了以他的愛貓為封面，還有一首〈龍貓發譴〉。「我覺得貓咪蠻符合都市人的生活樣貌。」王喬尹說，他發現台北很多人養貓，既不用出門遛、也不用社交；頭份、台中則有很多人養大型狗。
回想發完第一張專輯時，他在路邊撿到當時受傷、奄奄一息的小貓，本想著幫牠療傷，卻不知不覺變成家人，成為他孤身一人在城市裡的陪伴。「牠是一隻完全不願意出門的貓，我也變得越來越喜歡宅在家裡。」王喬尹笑著說，「養了牠之後，我變得跟牠越來越像，看牠對人不理不睬，我也變得不那麼在意別人的看法。」
另一首歌曲〈老妹〉，原本是寫給弟妹的一封音樂信，想告訴他們「成長不易，但姐姐都在。」身為家中長女，王喬尹從小背負著「老大」的責任與使命感。弟弟打架、妹妹受傷，都是他的責任；父母忙於工作，他從小習慣自己早起，做早餐給全家吃。但當他長大進入職場，發現這種「長女情結」，讓他變成好說話的「軟柿子」。
因此在創作〈老妹〉時，原本想送給弟妹的溫柔關懷，最後反而回到自己身上。「我越寫越覺得是寫給自己，甚至寫到哭。後來才意識到，自己很多界線沒拉好、很多話不敢說、很多事硬吞下來。」〈老妹〉也成了他對自己過去的療癒之作。
歌曲〈站在中間的人〉則來自他對成長過程中，觀點轉變的反思。「很多事，長大看到的，和小時候完全不一樣。」這些反差，讓他思考，事件本身不曾改變，改變的是人的心境。「我希望自己以後能客觀一點，不要那麼執著。很多事只要過個幾年，就會雲淡風輕。」
「我們家很多長輩都容易放不下，有一種硬頸的精神，覺得什麼都要追求自己想要的。但這樣其實會很累、很難放鬆。」這首〈站在中間的人〉，是他對自我執著的釋放，也是一種對世界的柔軟與寬容。
在學習客語的過程中，王喬尹觀察到，都市客語和家鄉的不太一樣，「我覺得台北的客語比較『文』、比較少語助詞，也少了一點接地氣的感覺。那種語感很難模仿。」他舉例第一次帶老公回家時，老公以為家人語末的「哈」是在兇他，但其實「吃飽哈、回來哈」是家人表達關心的語氣。這些語言的情感肌理，也在創作時勾起他的鄉愁。
在台北住十幾年的王喬尹回想，初來乍到的他，住在每月租金6000元的鐵皮加蓋小套房，冬天灌風、夏天飛蟲，浴室常遇到蜈蚣，「可是那時候每天都很開心，覺得什麼苦都不是問題，我要在這裡完成我的夢想。」對照現在，他萌生想要「脫北」的念頭，雖然工作仍在台北，但他開始嚮往離原生家庭的田園近一點。
母語回流生命 用新時代客語與家人拉近距離
來自苗栗客庄的王喬尹，父母住頭份、外婆住南庄，但從小跟家人說華語為主。直到他開始製作客語專輯，母語才一點一滴回流到生命中，也拉近了他與家人的距離。「以前我寫英文歌，家人根本沒參與感，但現在他們會聽、會給建議，甚至幫我改歌詞；我也會『逼』他們跟我講客語，讓我進步。」
談起家人對他創作初期的反應，王喬尹笑說：「他們一開始都聽不懂我在唱什麼。」以他描寫與狗狗感情的歌曲〈小星星〉為例，歌詞中客語唱到「有機會無穿過9.4605284兆公里」家人說：「哪有人會用客語講天文的東西。」阿婆聽完整首歌，問他「是不是寫有流星掉到椅子上？」那時王喬尹才意識到，這樣的語言轉譯，對老一輩而言過於陌生，也因此開始調整創作方向，「我希望第二張專輯是他們聽得懂的，像歌曲〈最好个世界〉、〈老妹〉等，他們就能聽懂八成。」
「我爸媽以前會覺得他們講的口音最正統。後來他們看了客家網路新聞、聽 AI 客語語音，才發覺原來大家講的不一樣。」使用客語創作，王喬尹時常在「語言的標準、在地」與「音樂的理念、創新」間拉扯。不只要會用客字，還得處理音調、語韻與旋律的協調，避免客語歌「倒音」問題。
「一開始寫歌很常翻字典，覺得我的客語讀、寫，好過聽、說，但還是覺得客字超陌生，是另一個世界。」隨著對客語掌握度提高，現在他腦海中的旋律與歌詞會一起出現，也更懂得將客字融合音節，讓人朗朗上口。他想特別告訴對客語有興趣的朋友，關鍵就是「不要怕說出來」。
有時候為了表達音樂性和創作理念，讓他的客語歌詞顯得「很不直覺」，但他發現，當語言搭配時代與環境變遷，長輩其實是會逐漸接受的。「他們覺得確實要有一些新的字，不然有些話講不出來。」王喬尹說，「像口罩（ 嘴揞仔zoi emˊ eˋ)，COVID-19 之後大家就開始講了。」這些經驗讓他更深刻感受到，「語言不是死的，它活在每個講話的人身上。」
除了返鄉練習，另一半也支持著王喬尹的母語旅程。「我老公發現我在台北很少機會講客語，反而閩南語越來越順，擔心我的客語被稀釋掉，所以他也去上客語課。」王喬尹發現，他時常很順地講出生活化的閩南語，「可是一樣的句子，用客語就講不出來。」像是「不要」，閩南語的「免（bián）」或「我不要（Guá bô ài）」都很靈巧、有力道，他覺得這也反映語言本身的可塑性與文化性。
從暴力小清新到鹹蜜系 可甜可鹽、剛柔並濟
清新甜美的王喬尹，過去時常在歌曲中，大膽直白地批判社會不公，被粉絲稱為「暴力小清新」。但客語歌讓他連結到家鄉，自然而然變得溫和。「雖然不是暴力小清新了，但那個靈魂還在。」像是〈給淑芬〉與〈就係恁樣〉兩首歌，談家庭衝突與情緒勒索，依然討論深刻的議題。
於是，新封號「鹹蜜系」油然而生，就像近年流行的說法「可甜可鹽」。王喬尹用溫柔的語言，把複雜的心緒揉進旋律裡，歌曲聽起來鹹中帶蜜、剛柔並濟，像一罐自釀鹹蜜，真誠、濃郁又柔軟。
在舞台上溫柔堅定的他，私底下是個容易緊張的人。演出前，他會用「花精」滴在舌下，舒緩緊張情緒。開嗓的方式也很特別，不是靠茶水，而是靠焢肉、滷肉飯、炸雞這類食物潤喉。「我發現植物油不行，動物油比較有效，而且不能吃太乾的肉，不然就沒有那麼滋潤。」
搭車通勤，是他靈感最多的時候，那是一段無須思考的空白時間，腦海裡的旋律與文字悄然流淌。「我會拿手機錄，如果聽兩三次覺得不錯，就把它寫下來。」
王喬尹將自己的音樂風格定位為「流行」，平時也對民謠、爵士和Fusion有興趣。喜歡的歌手是宇多田光，也會用田野調查的角度聽K-pop。在生活上，他表示很佩服生祥老師、米莎姐、桑布伊這些藝術家，「他們把生活和事業兼顧得很好，我也想像他們一樣。」
串流時代音樂無國界 與世界角落的粉絲驚喜會面
談起去年底遠赴加拿大的演出，王喬尹語氣充滿驚喜。「我那時一個人去，想說大家不認識我、也聽不懂客語，沒有太期待，只希望更多人聽到我的歌。」沒想到，現場遇到他的外國粉絲，帶著專輯要他簽名。更特別的是，對方雖然聽不懂客語，卻能揣摩歌詞的意思，「他猜的都滿準的，我超驚訝。」「製作人曾經跟我說，這世界的某個角落，一定會有人聽你的歌。那時候我半信半疑，沒想到真的在加拿大遇到我的歌迷。」
這次「音樂無國界」的跨文化觸動，讓王喬尹對創作更敞開心胸。他已經嘗試在作品融入華語、英語和韓語，未來也不排斥加入閩南語或日語，「只要有機會，都想試試看。」
關於接下來的演出安排，他透露下半年可能會再赴海外表演。至於合作對象，他期待與海外音樂人線上創作，「我的部分還是會以客語為主，他們就可能用自己的母語。」
目前他暫不急著推出新專輯。想把《又係王喬尹》這張專輯做得更完整。像是發售實體和拍攝MV（Music Video）等。目前最想拍攝歌曲《還記得》的MV，「這首歌情緒張力強烈，可以表現的空間比較大，在視覺上也能有發揮。」
面對串流時代，王喬尹逐漸調整自己的節奏與策略，選擇單曲式釋出，爭取更多曝光機會，並觀察數位平台的演算法如何影響觸及。
談到對客語音樂圈的期待，他語氣堅定：「我覺得客語就是缺一個偶像、一個IP。」不只是語言的保存者，更需要能讓大眾產生認同的代表角色。至於自己的未來，他選擇順其自然。「我蠻隨遇而安的，就好好做，看看外在的推力會把我推到哪裡，就去那裡吧。」
王喬尹的流行樂 讓母語不再「只是長輩的事」
從陌生、衝動、不安，走向熟稔、從容、樂觀；從地方的語言，到全球的串流；從獨資製作的苦澀，到舞台上的掌聲與感動。王喬尹用「鹹蜜系」的溫柔力量，踏出屬於他的創作之路。不只用音樂傳遞語言，也用語言重新理解自己與家鄉。
他的音樂唱出當代母語的生命力，告訴大家，「客語不是只屬於上一代，也可以是新生代用來書寫生活、詮釋觀點、唱出未來的語言。」在節奏快速又善變的時代，王喬尹打破INFJ的內耗，不急著證明什麼，而是在最熱愛的音樂中，自然而然地散發光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