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蕭秀琴
曾任出版社總編輯,現為作家暨譯者,著有《料裡風土:往山裡去的地方,九種食材從山到海建構客家飲食》、《料理臺灣:從現代性到在地化,澎湃百年的一桌好菜》等書籍。現居離台北城約一個小時的小鎮,持續文字工作。
頭份菜市場裡,從竹南來賣菜的婦人,河洛語和客語交雜雙聲帶,從氣候變遷到食安危機都能聊,最重的是「吃健康」她這麼對著盯著「本地菜 客家茄」的我噂噂教誨,驚訝七十歲上下台灣女人駁雜的知識來源之餘,更讚嘆她真會賣菜,會看人識人心,懂得行銷術;光看到以「客家茄」之名,不買都不行。
納悶這茄子什麼時候成了客家人的,心裡暗笑她做事做半套而已,我們客家人叫吊菜仔(diauˇ coiˇ er,海陸腔),雖然也會說茄子(kio-er),但那是在說「茄仔開黃花——反種」不尋常的情境裡才說的諺語;聽她高談闊論一路,等著聽到她用客語說吊菜仔或kio-er,等不到久違的說法,卻想起我那愛吃吊菜仔美白的阿婆,吊在屋簷下乾熟的茄子說要「做種」(zoˇ zhungˊ,海陸腔,留種源之意)的聲音。
阿婆屋簷下的種子各式各樣,看起來扁扁的瓜果仁,難以辨認比螞蟻還細小的香料或菜子,可以做沙包玩的豆子最得人心,尤其是長豆仔(chong teu+ er,海陸腔,長豆、豇豆)蒐集起來最有成就感,數量多顏色又美,當然,拿豆仁來玩的小孩免不了被修理。
穿過了好似無盡延伸的簷下長廊,福至心靈想通了如何幸運得有客家茄稱號,一切都是客家阿婆們愛操煩後代子孫生計,未雨綢繆的種種計較算盡之故,但她們如何細膩操作留種延續香火,應該也沒預料到自己的行為在21世紀叫做符合生物多樣性的保種行動,一如她們繁衍傳承後代的生命情調,順應歲月流轉傳遞延續命脈而已。
於是我們有了各種為了適應風土,為生存創造的諺語記憶,在五月節吃長豆仔可以長長久久,吃吊菜仔不會被蚊蟲叮咬,吊諧音叼,被蚊蟲叼著(diauˋdoˊ,海陸腔)灼熱又痛感百分百,在濕氣污濁的氣候下著實難熬,五月是惡月,五月五日惡中之惡,前人想盡辦法消災解厄,在飲食上著手,最為討巧。
台灣人擁有被稱為地方品種的作物,都是在此落地生根百年以上被土地馴化的物種,茄子最知名現在仍受歡迎的是紫色長茄的麻糬茄和屏東長茄,就是在菜市場裡變成客家茄的這一款,事實上,世界上的茄子品種繁多,五顏六色從白到黑,綠、紫最常見,料理從日本的泉州水茄子的精緻料理到印度咖哩,台灣人當做家常菜水煮上桌沾醬油也行。
至於長豆遲至1903年才引進台灣,因產量高而廣植,很快地成為主要食材,客家人為了處理它拿來曬乾保存,造就知名的大骨炆豆乾湯。這兩種蔬菜,在台灣是宣告夏季來臨的清爽食物,沒有什麼副作用卻能增加維生素與蛋白質的好蔬菜。
人類在現代化的進程中,消滅了,也失去了太多的物種,讓食物來源愈來愈少,同質性高就容易陷入危險的境地,食物單一也會造成競爭掠奪,失去生物多樣性,讓生命變得更脆弱可欺,保種的意義,於今不但是保存族群特質與文化,更是延續人類生存之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