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蕭秀琴
曾任出版社總編輯，現為作家暨譯者，著有《風物季語》、《料裡風土：往山裡去的地方，九種食材從山到海建構客家飲食》等書籍。現居離台北城約一個小時的小鎮，持續文字工作。
這件事困擾了我好幾個夏天，買不到「產地台灣」的綠豆。只能和農場預約來年或在網購上按「貨到通知」，但能排到的機會並不多，雖說來自原產地緬甸印度的綠豆從來不缺貨，然而煮綠豆湯不用台南5號粉綠豆就不夠沙沙，讓人不禁納悶，深入整個東亞文化的綠豆製品，難道都來自原產地嗎？
日本人的綠豆製成粉絲猶如春雨（はるさめ），亦即台灣人久煮不爛的冬粉，成了韓國人一上桌就端出來的涼拌綠豆涼粉（묵사발），至於我吃過最上癮的麻辣豆芽是從前台北連雲街老鄧擔擔麵的麻辣豆芽；這些猶如粉絲般家常芝麻綠豆大的事，成了整個東亞地區的集體記憶，至於更早之前要一場豪雨來滅火的大東亞共榮圈，在新竹文人黃旺成的日記裡，只需要一碗綠豆湯就解決了。
有沒有想過灰姑娘被後母處罰揀豆子，是要把哪一種豆子挑出來？可以確定的是，歐洲的的童話故事裡絕對不會出現熱帶作物綠豆，還有中國寡婦撿豆子的故事，我猜故事場景應該是長江流域以南，原產於印度、緬甸的綠豆，不會出現在溫帶大陸的傳說中。
台灣的豆科植物是傳統農家主糧稻米兩期稻作間的雜糧作物，全島都有栽種紀錄，綠豆學名（Vigna radiata (L.) Wilczek）也寫成菉豆，英文mung bean是源於南亞語系的「moong」或「mūng」，原指這種豆科植物的種子。台灣有三個品系的綠豆，以種子的色澤區分為菜（粉）綠、油綠、黃綠，嘉南平原上在甘蔗或稻穀收成後的農地上兼作，煮豆都湯最好吃的是粉綠豆，可說是綠豆界的夢幻逸品。
失去食材就會流失傳統料理，不過這項食材卻無所不在的存在於我們的生活之中，得力於大航海時代以來，島嶼是世界貿易的中繼站，進出口興盛，豆子不餘匱乏。是荒年的最佳選擇，是亂世的備糧物資，也是富足時有餘裕的替換，因為生長期只需要七十天的綠豆，是個可以快速補充的備品。
台南文人醫生吳新榮在戰爭結束前後的日記中提到過，戰爭結束要開始新生活，但總是擔心時局未定、各處騷動，時時謹記要準備日常物資，「雖然前途未見光明，吾人當然也要進行建設譜。所以今日第一步買備柴糧：曰木麻黃千四斤、蕃薯籤三百斤，曰土豆一石、綠豆三斗。」（三斗是20.7 公斤）。
其實，早一步未雨綢繆的是霧峰林家三少爺林獻堂先生，他在大戰結束前夕，大空襲期間約軍警等各方人士晚餐談空襲的情狀，日記除了記述當天（6月15日）參加的人物，最後還加上一筆「楊子庚來並帶綠豆八升，夜宿余宅。」綠豆果然是儲量物資。
亂世備雜糧，綠豆有更上層的食療效果兼具藥理作用。季節遞嬗無常，寒冷交替瞬間就從冬天跨到溽熱天氣，極端氣候最令人憂心的是溫差激烈，輕則沒有元氣，身體無法適應，瞬時產生各種症狀，反覆纏綿，重則身體累積毒素生膿瘡，明朝藥學家李時珍的《本草綱目》有綠豆皮「解熱毒，退目翳」，就在於它的清熱消毒、利尿袪水腫，以及明目降壓，最簡便的是綠豆水，最多神秘傳說的是綠豆篁也最具爭議。
綠豆篁傳說從兩百多年前閩南移民帶著家學不外傳秘製方法渡海來台，流傳而出的偏方說起，原理來自漢民族的生活常識，包括二十四節氣、陰陽五行，以及取自《黃帝內經》和《本草綱目》的論述，最知名的源頭是嘉義阿里山附近的秘境，製作出的小丸子傳送鄉里，很快地在小小的島嶼成為重要的民間偏方，爭議在於製作過程中發酵產生的微生物，一不小心就會成為有害黴菌造成傷害，另外一個原因是價格高昂，難免有詐騙嫌疑，但這種事物對台灣人來說，永遠有信仰者與追球者，也是發財之道。島嶼人喜愛神秘傳說、神乎其技的特質，在此展露無遺。
好奇心是促進人類文明的最重要的動力，有心人可以在蛛絲馬跡裡找到一生的使命，台灣的科技研究從半導體到生物科技足以讓島嶼人立足於世，以現代微生物研究的角度開發出綠豆皮的藥用效果，以膠囊包裹就會讓人比較安心，其實這是台灣人的另一項特質，物盡其用發揮到極致的成果。
飲食料理講究精緻，去除外殼只剩最精華的部分，做成入口即化的糕餅點心；微生物科技則是要把整株植物都研究個透徹，解剖、顯微鏡不就是為了尋找肉眼看不見的事物。一顆綠豆種子不過直徑 0.5公分大小，充分體現微物宇宙的奧妙。
生物科技公司除了可以生產疫苗，最具商業成效的其實是生產給現代人的養生保健產品，台灣社會每年都要學習幾個關於人體與健康的新名詞，大多來自這些新事物的促銷用語，從古法秘製到微生物奈米科技，跳過一座山的高度，在於找出冬粉製程的廢棄物綠豆皮中萃取出綠豆篁，並能更明確的告訴他人抗病原與抗發炎原理，產品具有保肝效果，能夠有效退火、調節體質與生理機能。更專業的語彙就能更精準的治療。
這倒是個好消息，古人誠不欺我的證明，在古籍文獻裡找資料終究是研究者的重要基本功，綠豆去火氣的地位既明確又可信，雖然不用這麼多知識，也可以從火氣大的台灣先輩身上發現，我們只不過找更多證據確定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