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蕭秀琴

曾任出版社總編輯,現為作家暨譯者,著有《料裡風土:往山裡去的地方,九種食材從山到海建構客家飲食》、《料理臺灣:從現代性到在地化,澎湃百年的一桌好菜》等書籍。現居離台北城約一個小時的小鎮,持續文字工作。

大節過後最令人恐懼的事物,莫過於要解決過剩食材或過多食物,過年的肉類和鹹甜粄,掛紙的肉類與發粄艾粄,到了五月節,不但有肉、粽子還有初步料理過的豆子茄子等蔬果,有多期待戰南北粽就有多苦腦每餐蒸粽子配竹筍湯的日子,直到連焿粽都吃完;暖菜(nonˋ coiˇ,海陸腔)的一餐,加熱看起來簡單輕省,於客家人而言似乎並不如此。

這得歸咎於客語中沒有台語菜尾(tshài-bué)這個形容詞,意謂殘羹剩菜或剩下的菜餚以名詞菜底(tshài-té)形塑,客家人直接以行動來描述吃剩菜剩食的暖菜,通常不會讓你真的簡單開火(電)加熱就完成,一定不意外的會加個食材香料成為一道新菜,終究吃就是麻煩事。

有一個夏天,各地親友回台過暑假,台中到台南、高雄的都會區街上都會瞥見「菜尾湯」的招牌,有一餐的餐廳菜單上也有「菜尾湯」特價1000元,一大盆上桌,讓大家不熱議都不行,但都說自己也是第一次看見這道菜,除了吃下肚也說不出所以然。

有次得知經濟部商業司(2021年)要訪談幾位傳統臺菜總鋪師,他們是台灣料理現今最高齡的黃德興師傅,雙北最知名的大廚施建發與總鋪師林明燦等國寶級人物,私下問了幾個關於「台灣料理」的問題,其中提到「菜尾湯」時,總鋪師們都不認為這是一道台灣料理,卻是一段始於行善發展出來的菜餚。

黃德興在他的回憶錄《台灣菜蓬萊百味:黃德興師父的料理人生》中提過菜尾湯的典故,「……因為陳清汾是第一劇場的股東,他的三嫂——波嫂,也就是陳清波的太太,會給我們招待券。但我們得幫她收集剩菜剩飯,就是菜尾,她都叫我們收,收起來拖去德記茶行,她再拿去送人。那時候在酒樓辦宴席,沒有將菜尾包回去的習慣,客人的水準都很高,沒有像現在這樣。」

這個發生在日治末期大稻埕的故事裡提到的德記茶行在保安街,或許是筆誤的關係,黃德興要說的應該是位在貴德街的錦記茶行,他說的陳氏兄弟是大稻埕茶商錦記茶行的創辦人陳天來(1872-1939)四個兒子中的兩位,最小的陳清汾是台灣第一代西洋繪畫畫家,也是臺陽美術協會的創辦人之一,而波嫂的先生陳清波繼父親之後接手錦記茶行,並主導第一劇場和永樂座成立。

上流社會要回饋鄰里的方式很多,最直接的便是照顧衣食,波嫂的作為就像是早期的地方媽媽,當志工服務社會的一種方式,在城市裡進行募資勸募較快速容易,然而在更為廣大的鄉村,自有另一套運作系統。

客庄辦桌大部分請中午,地點在三合院的禾埕或伙房的公共區域,更大型一點,有用到廟埕、活動中心和學校操場,甚至在街屋的街上搭棚子就地使用,無論如何會影響到其他人,中午宴席的剩菜就會請鄰居親友晚上再吃一餐,或者每一家送一碗表示謝意和致歉;有拍謝、打擾了的意思。

或許這是菜尾湯最樸素的由來,可以想像台灣人吃桌菜的方式,在還沒有建立公筷母匙的習慣之前,剩菜裡有多少鄉親的唾液,經過四個小時或更久的時間,食物會發酵產生味道,因此菜尾通常會再暖過吃,而有些人卻愛上了這一味。

事實上,發酵在料理上確實有其特殊的風味,甚至能代表風土文化的特質,菜尾湯裡的鹹菜或筍乾都是因為發酵而有了迷人的氣味,也是地方風土的重要味覺,當人們說到客家菜時會提到筍乾爌肉、鹹菜豬肚湯,或是客家小炒裡的魷魚乾,都是因為經過時間的轉化而有了味道。

可以想見從處理好菜尾到送到鄰里家中,在半天的時間裡,食物也再次做了發酵。這不禁讓人想起讓很多鄉親懷念的因發酵而有味的「長年菜」,用肥湯炆的大菜(芥菜),年夜飯端出來時可能還沒什麼人要吃,等到第二餐端出來時,大菜變黃且有久煮的麋爛味,有些老人開始覺得適口了,到第三餐、第四餐,甚至有人端到正月半(元宵節),糊糊的一鍋菜麋,據說牙口不好的人認為是人間美味,有人喜歡的酸味出來了。

發酵在風土文化上絕對有迷人之處,讓人戀戀不忘的鄉愁,菜尾湯成了一道菜,或有人鄭重其事地當作料理來演繹,但在文化脈絡底下,是一種敦親睦鄰廣結善緣,交換心意用的菜餚,地方飲食文化中的一部分。

因發酵而有味的「長年菜」。蕭秀琴攝
因發酵而有味的「長年菜」。蕭秀琴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