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蕭秀琴
曾任出版社總編輯,現為作家暨譯者,著有《風物季語》、《料裡風土:往山裡去的地方,九種食材從山到海建構客家飲食》等書籍。現居離台北城約一個小時的小鎮,持續文字工作。
《風物季語》分享會上經常被問一個問題;「客家有沒有大菜。」當然知道讀者、主持人甚至美食達人要問的不是「大菜」亦即芥菜,而是指精緻料理中高級的菜。往往我會一時語塞,心想哪個族群哪個地方會沒有大菜,轉念一想,或許我們的白斬雞、封腿、香酥鴨……等等,不在他們的視野裡,因為沒有經典食譜、沒有知名主廚加持,沒有可傳諸名山的典籍,更重要的是傳頌已久,被學院拿來典型化的四炆四炒,在吃貨看來就是上不得檯面的菜。
「桌心菜還吂來,做不得。」小孩只想著玩坐不住桌蠕蠕動(nug nug tungˋ,海陸腔)要下桌離開,阿公一聲定調,讓人心裡有數,等主菜上了就能走人,給主人家面子也以示教養,這道主菜往往是雞肉盤,亦即客家知名料理白斬雞搵桔醬。
新書發表會上,答問客家大菜的問題,對後生總是不遺餘力贊聲的陳清美小姐立刻出聲,「四點金啊!以前新婦的第一道考驗。」輕輕鬆鬆解決一個問題,說實話,我的經驗或記憶裡從來沒有有頭有腳的雞肉盤印象,或說吃雞肉盤從來不是我的選擇,因為從小養成主菜上了,吃完被夾進碗裡的雞腿就可以下桌玩耍的習慣,吃雞肉盤等同吃雞腿,頭腳不在盤上。
最近一次看到雞肉盤,是透過飲食考證前輩曹銘宗描述客籍作家吳鳴(彭明輝教授)展演四點金刀法,從次序來看,應是先斬雞頭、處理四隻,再來剖雞胸、剁肉塊,吳鳴的雞肉塊大小,就是會讓不吃東西的小孩在餐桌上挪挪搝搝躁動,一餐飯要吃到地老天荒的大塊,也是被視為誠意十足澎湃盛宴的象徵。

吳鳴寫書法〈客家小炒食單〉,不管認不認同「小紅椒切圈大紅椒斜刀」,菜單有了文人的紀錄至少保證可以名留史冊一如〈隨園食單〉至今為饕客應證。大菜從地方菜積累成就必得要有名廚操演,才能廣佈流傳,登上文獻才能確定地位,〈米蘭燉飯〉(Risotto alla Milanese by Carlo Emilio Gadda)若非義大利現代主義小說家,有文字工程師之稱的加達以雕刻般的文字吟詠Vialone 品種的優質米、廚房鍋具和「投入細碎如末的洋蔥片、四分之一杓高湯——最好是牛肉湯,以及來自洛迪(Lodi)的 最上等奶油。」才能在燉飯界一較高下,奠定地位。
傳統經典菜餚大多從地方菜的主食或主菜而來,世界知名高檔精緻料理中,法式料理和義大利菜莫不如此;道地、傳統、典型構築了族群色彩,如果能產生名廚就有機會發展成精緻料理,而最重要的是能留下成為典範的食譜廣為流傳。
在一一細數客家有哪些「大菜」之前,或許我們該先釐清四炆四炒是不是宴席菜,可以是宴客菜但絕不會是宴席菜,這八道菜是怎麼來的,為什麼會有這八道菜,從我們如何吃了一隻豬,也許可以找到答案。
想像為了打醮、阿太八十大壽,甚至每年春耕秋收時節,地方宮廟祭典殺豬公,祭典祭祀圓滿完成,豬隻切分送遠親近鄰,剩下的內臟、頭腳不好送,擺桌請留下來幫忙並極為親近的家族親友;分析菜單上的炆爌肉、排骨炆菜頭、炆筍乾、豬肚鹹菜湯和炒肉(客家小炒)、薑絲大腸、血旺韭菜、豬肺炒鳳梨木耳,這八道菜吃起來就是日常、季節性餐盤,沒有一道是客家人熟知的桌心菜。
常見的客家宴席菜中的主角桌心菜,像是筍乾封腿、封鴨或是客家人擅長的藥膳,諸如雞酒,燉鱉湯,食鱉在1923年裕仁皇太子(昭和天皇)台灣行啟時以「紅燒水魚」上桌。這些費工要手路傳承的菜,沒有前人指點或可信任的食譜,很快地就會失傳,並且是從客家菜單中消失,讓人忘記這也是客家菜,而且是大菜。
如果說義大利菜成為全球飲食的主流是移民擴張的功勞,法式美食成為高檔的象徵就得歸功於文字了,歷史典故、食譜菜單、名廚奮鬥歷程,以及地方風土誌,全部都行諸文字留待後人取用,以及商業化、普及化的可能。再舉個例子,阿爾薩斯酸菜燉肉(Alsace Choucroute Garnie)可以成為主菜,為什麼沒有人將浪漫台三線客家人的鹹菜剁豬肉,亦即覆菜肉餅好好發揮留下食譜、記下名廚的作法呢?也許客家沒有名廚也是一個問題。
客家大菜在哪呢?連客家人自己都忘記了曾經吃過的美味。
以下為吳鳴「操刀」、曹銘宗協同拍照的桌心菜——雞肉盤實演:
大廚展示金黃肥美的仿仔雞

看刀法與方向,絕不是剁雞頭,而是以優雅的身姿刣(taiˋ,海陸腔)平削下來

澎湃的肉塊才能大快朵頤,痛快下肚

漂亮的四點金擺盤

白斬雞搵桔醬,客家桔醬是肉盤的標准配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