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竹北田屋北管八音團和北埔八音團長佐京等人,今年9月19日將登上奧地利維也納金色大廳、斯洛伐克、日本等地巡演,讓客家八音從台灣客庄吹響世界舞台。
在台灣客家文化的記憶裡,「八音」曾經響徹大街小巷,婚禮、廟會、家祭,無一不見它的身影。隨著時代更迭,如今八音僅在少數世代手中流轉,曾經的輝煌不再。
《客新聞》採訪見證八音興衰60載的鄭榮興、最年輕的八音團團長佐京等人,帶領讀者走進客家八音的世界。從八音的歷史源流、演奏技藝、南北流派、師徒傳承,到曾經的繁盛與衰落,再到今日踏上國際舞台,細看這段跨越百年的音樂傳奇,也探尋當代社會中,八音如何在文化、教育與日常生活中,續寫生命力。
【蔡依璇、李台源/苗栗報導】「客家八音能夠被保存到今天,功勞是許常惠的,不是我。」現年72歲的苗栗陳家班北管八音團、榮興客家採茶劇團藝術總監鄭榮興,4歲開始學八音,看盡八音興衰;從喜不從喪、吹春,祖母過年天天夜裡忙數錢;到八七水災、唱片業興起,八音樂手轉為喪事主力。但他強調,八音是儀式音樂,若定位為娛樂,恐走向凋零。
「在台灣,八音曾經非常、非常蓬勃。」鄭榮興說,以他們家的系統追溯,客家八音已有超過百年歷史;以另一個何阿文系統來算,更接近兩百年,「何阿文在日治時代就帶八音團到日本灌唱片,聲音到今天還保留下來。」

鄭榮興回憶道,他4、5歲就開始參加八音演奏,因為年紀小就開始參與八音,使鄭榮興得以與爺爺的上一代師父一同工作。「我實際參與了60多年,看盡了八音的蓬勃與衰落。」
祖父時期的師徒制
「以前學八音,一定要去磕頭拜師,到師父家3年4個月。師父供吃供住、教授功夫,把將來賺錢的技術教給你,所以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鄭榮興回憶起他爺爺的年代,八音拜師之路,嚴格且充滿規矩。學徒清晨早起,背譜、背曲,料理師父起居,「我還要幫爺爺換水煙斗,換不好就要被揍。」
鄭榮興回憶,物質缺乏的年代,孩子們對八音充滿興趣。「因為以前物質很缺,可是學八音,一天到晚參加廟會、喜宴,吃得又好。」他說,「有些小孩沒有好衣服穿,師父會幫他做新衣服,出去才體面。」

鄭榮興祖父陳慶松門下,就學生眾多,學成出師後,徒弟們幾乎仍天天回師父家。「一來是3年4個月不可能把所有東西都學會,二來是打聽看看有沒有演出工作。」鄭榮興說,徒弟在拜師期間不領薪水,由師父供吃、供住、供穿;出師後,才開始領薪水。「但也不可能一畢業出去就接得到工作,一定要師父帶著。」
拜師的規矩,也有套完整的儀式。學徒入門時,要向祖師爺行「申禮」,並送上一個小紅包。3年4個月學成後,要準備「謝禮」,由師父設宴,邀請各團八音同行,「告訴大家,這是我的徒弟,他畢業了,以後你們有工作可以找他,有問題我負責。」鄭榮興說。
這樣的制度,不僅確保傳承,也維護專業聲譽。「如果熬不過3年4個月,中途跑了,沒有師父背書,出去後,別人也會用異樣眼光看你。」鄭榮興說,師父在宴席上公開宣布,就像畢業典禮一樣,象徵這位徒弟在職場上已經「沒有問題。」

率兒子鄭水火(後)、孫子鄭榮興、郭鑫桂、鄭天送,在公館合奏客家八音。鄭榮興提供-jpg.webp)
八音盛況 阿婆過年忙數錢
鄭榮興說,過去農業社會,八音是婚慶不可或缺的角色。「客家人『從喜不從喪』,傳統上,北部八音都是做喜事,不做喪事。」在那個年代,迎親時,會請八音團在前頭奏樂,婚禮前夕還有「還神願」與「拜天公」等祭儀,都需要八音團演奏。
鄭榮興解釋,早期客家人認為男子娶妻後才算成人,結婚前,必須向天公與諸神還願,以感謝過去求神保佑的庇護,這就是婚禮前夕的「還神願」、少不了八音的角色。
婚禮當天的排場,更彰顯八音榮景。通常主家必定聘請一團八音,外家或親戚也會各自請團,富裕人家甚至會邀來好幾團八音「拼場」,鑼鼓齊鳴,熱鬧非凡。「很多人都會湊熱鬧,叔叔伯伯也來請一團。至於隊伍怎麼排,都是有規矩的,不能亂排。」過去的婚禮八音,是場全村共襄盛舉的盛會。

此外,做生意、孩子滿月等家戶大事,也少不了八音團身影。
「遇到好日子,我們一天演出5、6場。」鄭榮興回憶起祖父的年代說,那時家族一年演出多達4、5百場,甚至活動多到人手不足,「有人要請一團,結果我們只能派3、4個人去,因為真的沒人了。」鄭榮興特別強調,在南部「八音團是4個人」的說法並不完整,「背後其實是這樣的來龍去脈,要從歷史的源頭來看。」
不只在婚嫁中扮演要角,廟會更是八音團的重要舞台。
鄭榮興記得,小時候苗栗的媽祖信仰極盛,每逢農曆3月媽祖誕辰,地方媽祖廟相互串聯去遶境。八音團往往在農曆3月18日晚上就整裝待發,隔天一早6點到火車站迎駕,再轉車到彰化、嘉義,最後抵達北港朝天宮。
「我5、6歲就去表演,北港朝天宮滿滿都是人。只要知道是苗栗的這一團來了,其他團都停下來看。」鄭榮興回憶,「表演完,大家投錢、丟糖果,邊對著我說『年紀好小、好厲害!』奶奶和媽媽高興得不得了。」接著還要繞境,再到廟裡參與祝壽、三獻以及最後一天的登席儀式。「你可以想像,那時候八音有多重要。媽祖遶境到每一個地方,沿途設攤拜拜的人都要行三獻禮,八音團一定要在現場。」


過年受邀「吹春」 八音鼎盛時期
早年過年時,八音團還會受邀「吹春」。
「以前會先訂好,比如明天早上6點要拜祖先,就叫我們幫忙,還會給大紅包。」鄭榮興回憶,他大約18、19歲時,還親身經歷過。最初只是親戚朋友間互相拜託,但很快形成風氣,「過年一天就等於平常5、6天的工資。5天吹下來,比一個月還賺(得還多)。」他笑說:「吹完要走,人家還會說等一下、不能走,邀請一起喝過年春酒。」
但隨著社會改變,人們對過年娛樂的需求不同,這項習俗也漸漸消失,「過年嘛!大家都想休息,就沒有再做了。」他說這是50幾年前,當時,祖母過年期間每天晚上都在算錢,正是八音繁盛的最佳寫照。
唱片業興起 八音開始衰落
談到八音衰落,鄭榮興第一個印象落在1960、1970年代。「那時八七水災過後,政府提倡節約、統一拜拜。」政府的提倡,起初對大家影響不大,「政府提倡是一回事,我們還是照樣做。」但隨著農業社會逐漸轉型為工業社會,許多年輕人不再務農、外出工作, 「慢慢的,這些東西在市區越來越少了。」
此外,剛好遇到唱片業的興起。「本來結婚是很熱鬧的,突然間提倡節約,剛好那時開始有唱片,可以播放八音。」
八音衰落 打破從喜不從喪慣例
「沒落了以後,北部八音團沒工作了。」但鄭榮興的爺爺,因為嗩吶技藝高超,有人請他去做喪事。「做喪事不是八音,但道士需要嗩吶,好手自然會被請去。」而他父親等其他家族長輩,這些搶手的第一線樂手,被戲班聘去工作,八音團員逐漸分散;無法繼續演奏的,便改行做生意。「像我大伯父就去賣水果、賣冰,比較賺錢啊!家裡也有耕田的、做茶的,就開始不做八音。」
儘管如此,喪禮仍需要陣頭,而北管的人手不足,便向八音團求援。隨著時間流逝,人們開始懷念八音,也希望在送葬中使用八音,到鄭榮興18歲左右,北部逐漸流行八音送葬,但北管團不熟悉八音,於是便請八音師父教授。
此後的八音就有別於「從喜不從喪」傳統了。鄭榮興說:「這個時候是吹給死人聽的,沒有人計較演奏形式。甚至你自己說是八音團就是八音團,沒有人計較。」

鄭榮興指出,八音在1960、1970年代,因政府政策、社會結構轉變及唱片業興起而逐漸沒落。後來,八音團更多是透過葬儀社承攬,「不是人家去請你,變成葬儀社包到了以後叫你去。他們還會說不要請八音,殯儀館會太吵。」八音的光輝歲月就此走向終點。
許常惠為八音團定名、辦音樂會
八音式微之際,在鄭榮興大學時迎來了轉機。他就讀東吳音樂系時,遇上了老師許常惠,「那時候大家都只知道莫札特、貝多芬,完全不知道什麼八音。」從日本、法國留學回來的許常惠,常常提醒學生們「自己的音樂在哪裡?!」帶著學生走進南管、北管、歌仔戲和客家山歌的世界。
某次課堂上,許常惠提到能演奏胡琴、嗩吶等多樣樂器的「高手」,鄭榮興隨口回應:「我們家裡每個人都會啊!」就讀研究所時期,鄭榮興跟著許常惠田野調查,一次到苗栗老家,他爺爺現場簡單演奏了八音,回學校後,許常惠跟他說:「鄭榮興,我幫你爺爺在台北開一場音樂會。」起初以為是玩笑,不料是真的。
籌備音樂會時,許常惠問他們家八音團的名字,他一時答不上來。老師說:「怎麼沒有名字?你看,你爸爸,還有你那兩個師叔,就叫『陳家班八音團』吧!」於是,八音團正式有了名稱。
這場音樂會在1975年舉行。鄭榮興的祖父陳慶松,以嗩吶震撼全場。鄭榮興說:「爺爺當時64歲,吹嗩吶一輩子,但站在舞台上面對4、5百名觀眾,是第一次。」
「客家八音能夠被保存到今天,功勞是許常惠的,不是我。」此後,許常惠到處演講稱讚台灣客家八音的精湛,鄭榮興強調。
在念研究所期間,與已故音樂許常惠下鄉採集民間音樂。鄭榮興提供-jpeg.webp)

這場演出也奠定了陳慶松在音樂界的地位,成為公認的大師。文建會出版的36本音樂專書中,只有兩位非音樂系的人入選,一位是陳慶松,一位是他的師父邱國隆,其中還收錄了「陳家班八音團」的介紹。陳慶松的書名為《金字招牌》,專門介紹八音,被譽為「八音金字招牌」。


鄭榮興說,此後,文建會舉辦任何文藝祭,陳家八音幾乎都會在苗栗受邀表演,八音也開始走上專業舞台,廣被認可。
鄭榮興說,祖父陳慶松在1984年過世後,陳家班八音團必須承擔起傳承的責任,維持這個「金字招牌」。那時候他還不擔憂,因為爸爸、師叔都還在,「隨便一號召,就能集合5、60個人。」
1992年的國慶遊行,陳家班八音團參加民間遊藝活動,走上介壽路(現為凱達格蘭大道)。「第一個節目就是八音,陳家班帶了50把嗩吶、大鑼大鼓共60個人。全都戴斗笠、穿布鞋、白襪子,用人扛大鼓、大鑼。」當時,北一女中銅管樂團2百多人的陣容,也被他們的嗩吶聲震懾,場面雄壯。多年後,許多人仍記得這場演出,「我們沒有用任何一個麥克風。」鄭榮興說。
隨著團內長輩一個個老去,鄭榮興的壓力漸增。「我第一次感受到壓力,是大師叔60歲過世那年。爸爸會說,我們出去怎麼都是老人。」
到了宜蘭傳統藝術中心成立,開始推動傳藝計畫。鄭榮興獲得八音與客家戲的案子。他說:「陳家班八音團在1987年,拿到教育部的薪傳獎,本來應該是頒給我爺爺,但我爺爺1984年過世了,無法提名。」最終,薪傳獎以團體名義,頒給陳家班八音團。鄭榮興當時年僅30歲出頭,「其他領獎人都是7、80歲,旁邊都要有人扶著。我上台時,有兩個人要扶著我,我就說不用了。」他笑說。
八音團的教育傳承 不是有人鼓掌就好
鄭榮興回顧八音團的教育傳承,他指出,真正開始教授學生是在1997、1998年左右,持續至今,第一期學生如今已年過40,「後來這幾年,很感謝文化部文資局,如果沒有他們,八音可能也奄奄一息。」
鄭榮興感慨當代的表演藝術,「現在已經有點亂,不重視傳統和專業,只覺得大家鼓掌,我就很好,就是藝術家。」
「我今天能把八音順利傳下來,是因為我一直身處戲曲和音樂學院的教育體系中。」鄭榮興說,「我一直在想方法讓學生學會。有人是國樂科畢業來吹八音。當他吹出八音的味道,就有希望。」
他說自己的教學理念,「有兩種模式,一種是一脈相傳的師徒制;一種是學生可能先學了別的東西,再轉化成八音,不會受到原來的影響,將來也不會互相改變。我自己本身就這樣。」
「我這邊固定的團員大概有8個,常態演出約20人,加上臨時可調度的,最多30人。」看似人力充足,但實際上,許多年輕人一旦具備專業,就可能被歌仔戲團、其他劇團挖角。「因為我這邊訓練得好,他們去那邊能打鼓、也能吹。」在市場考量下,團員常常「接Case」維生,流動率高,增加團務管理難度。
從祖父陳慶松的金字招牌,到如今培育新一代接班人,鄭榮興回顧70餘年的生命歷程,看著祖父的輝煌與八音產業凋零。鄭榮興不諱言,八音團的經營充滿不確定,「每年都要申請計畫,才能維持下去。」但他依舊堅持,「八音不是娛樂,它是我們生命禮俗裡最重要的音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