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竹北田屋北管八音團和全台最年輕的八音團長佐京等人，今年9月19日將登上奧地利維也納的金色大廳、斯洛伐克、日本等地巡演，讓客家八音從台灣客庄吹響世界舞台。
在台灣客家文化的記憶裡，「八音」曾經響徹大街小巷，婚禮、廟會、家祭，無一不見它的身影。隨著時代更迭，如今八音僅在少數世代手中流轉，曾經的輝煌不再。
《客新聞》採訪見證八音興衰60載的鄭榮興、最年輕的八音團團長佐京等人，帶領讀者走進客家八音的世界。從八音的歷史源流、演奏技藝、南北流派、師徒傳承，到曾經的繁盛與衰落，再到今日踏上國際舞台，細看這段跨越百年的音樂傳奇，也探尋當代社會中，八音如何在文化、教育與日常生活中，續寫生命力。
【蔡依璇、李台源、洪藝晅／新竹報導】這個月（9月）17日，新竹北埔八音團最年輕的團長、現年32歲的佐京（本名彭峻暘），即將和竹北田屋北管八音團，一起前進奧地利，登上全球音樂人的夢想殿堂「金色音樂廳（Musikverein Wien）」演出，還將前往斯洛伐克、日本等地，以客家八音讓台灣走向國際。
《客新聞》前往他位於峨眉的工作室，跟隨他的腳步走進老屋、走進八音，聽他細說從拜師學藝到帶團演出的音樂人生。
廢墟老屋築起的八音夢 家人從不解到支持
在新竹峨眉山上，一處只有綠意圍繞的大片農田，一棟歷經歲月洗禮的老三合院沉靜佇立。陽光灑落門前空地，三隻狗狗慵懶地或趴或躺。悠揚古樸的嗩吶聲陣陣傳出。佐京頂著時髦的挑染髮型與日系穿搭，帶我們進入他的住家兼工作室，這裡也是他親手修築的「樂土」。
走進三合院客廳，木桌椅旁的櫃子，陳列著幾十張黑膠唱片和唱盤機。「我來的時候，這邊就是個廢墟。」佐京環顧室內說，「30幾年沒人住，拆屋頂、拉水電，到重新粉刷、裝潢；所有你看到的，都是我自己做的。」多年前，他參加客家委員會的「客庄地方創生移居計畫」搬到此地，「這裡氣氛好，適合辦活動、練八音團，也不怕吵到鄰居。」
「佐京」，是彭峻暘給自己取的小名，象徵傳統文化的創作養分與能量，是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佐料。
2011年，母親復耕老茶園後，家人經營著一間茶陶店，取名為「佐京茶陶」。儘管二專時選讀陶藝專業，佐京的重心始終在推廣客家八音。
佐京坦言，他已經兩年沒有動手做茶陶了，爸媽曾為此感到不解。「他們會問，學八音要幹嘛？覺得我本末倒置，已經安排好一條穩定、可以賺錢的路，怎麼偏偏不走？」
但佐京堅持自己真心想走的路，漸漸讓家人看見成果，「他們現在看我做出一點成績，也不怎麼講了。」從不理解到默默支持，也讓佐京的八音之路，走得更有力量。
2019年，他成立新竹縣北埔八音團，固定班底約8到10人；去年（2024）成立「新竹市樂善軒八音團」，目前還在起步階段。主要在台北、桃園、新竹等北部地區演出，擔任活動開場或是廟會演奏等，沒有神明生日的閏月就是淡季。1993年出生北埔的佐京，與八音的緣分，早在小學就開始了。
八音的啟蒙 小學初響
佐京小學一年級就讀北埔大坪國小時，被學校的八音社團深深吸引，覺得聽起來「好舒服、好有趣」。可惜他當時還不符參加社團年齡，後來轉學到北埔國小，也未能如願加入八音社，讓他心中一直有個遺憾。
但他對八音的記憶並未消失，而是跟著阿公延續下去。「阿公很愛參加廟會迎神，都是第一個去登記借鼓、借車，找人組一台車出去跑。」佐京回憶，年幼的他，跟著阿公穿梭於北埔，看戲、聽樂，那些聲音填滿了他的童年，「後來我就知道，北埔有八音，廟會或婚喪都聽得到。」
返鄉驚覺師傅凋零 踏上拜師學藝之路
真正讓佐京走上八音之路，是他從苗栗農工畢業、返鄉後。離鄉3年的他，回到北埔後驚覺「怎麼聽不太到八音了？」一打聽才知道，師傅一個接一個凋零，「連一班八音都湊不到了。」北埔曾有30多位八音師傅，回來卻只剩下一、兩位。「那時就想，既然有興趣、又畢業了，不如栽進去學看看？你想要別人學，自己總要先會吧？！」
「你整天在這，是不是對這個有興趣？」佐京與啟蒙師傅賴義發在2014年邂逅，當時北埔一位爐主請了八音團演出，佐京整天泡在廟裡，聽師傅們演奏。那晚，賴義發靠過來問他，就這樣，他向賴義發拜師學藝。先從省力好握、入門的排嗩練起，再學循環換氣、讀譜，一步一腳印扎下基本功。
在八音的傳統裡，「拜師」是件很重要的事。以前學徒得跟著師傅住上好幾年，每天早起背譜、幫師傅料理起居、跟著出入各種演出場合，從搬樂器、吹基礎節奏開始，一步一步累積經驗。過去像苗栗陳家班八音團學徒無數，第五代掌門人鄭榮興說：「以前學八音，一定要磕頭拜師，到師傅家三年四個月。師傅供吃供住、教授功夫。在物質缺乏的年代，學八音能到處參加廟會、喜宴，孩子們充滿興趣。」
賴義發：佐京聰明、上進又實在 令人感到欣慰
佐京回憶，師傅賴義發初始也在觀察他是不是真心想學，直到他學會嗩吶的循環換氣，師傅告訴他：「我一個人教、你一個人學，這樣無法真正學會全套八音。」轉介他到竹北田屋的傳藝班，整班人一起上課，學習的內容也更扎實全面。「那時我大約20歲，剛當兵回來不久。」佐京說，起初只覺得是興趣，沒想太多，更不曾想過可以當飯吃。
提到賴師傅，佐京笑說，「老師等等還要跟我去上課，身體很硬朗。」
現年91歲的賴義發，是目前當地最年長的八音老師，以前跟著鄭榮興阿公那一輩工作。對佐京來說，賴義發亦師亦父，「他都叫我『弟弟』，我做什麼，他都滿挺我的。」
在大坪國小及各地傳授八音近30年的賴義發，談到徒弟佐京時，言語滿是讚賞與欣慰。他說，自己帶過許多年輕人，佐京是其中數一數二出色的學生，「聰明、實在、個性好、很上進，晚上都會主動來我這邊練習。」賴義發說，佐京學藝僅三年多，就能跟著他登台演出，對節奏、旋律的掌握與對傳統音樂的熱忱，都令他印象深刻。
看著佐京如今也投身教學、致力傳承八音，賴義發直言感到欣慰：「一是我自己有後繼有人，二是他現在也能去教人，表示八音真的有機會傳下去。」只要年輕人想學，無論在什麼地方，他都願意親自去教。「我只要身體還行，怎麼會嫌學生多呢？」他笑著說。
賴義發認為，傳統音樂雖然賺不了大錢，但對個人修養與生活態度卻有深遠影響。「多了一技之長，生活能更自在、樂觀。」
在賴義發看來，學習八音是一種豐富人生的陶冶，也是一種文化的使命感。儘管相較過去沒落，但八音並非過去式，而仍持續地在人與土地間奏響。
七年淬鍊 從基本功到吹出韻味
從一步步學習到感覺自己「有點樣子」，佐京說至少花了7年時間。他細數自己的學習歷程：「第一、二年練基本功，背譜、按孔、送氣、換氣；到了第三、四年，才進入第二階段，練手指的圓滑度、放鬆度；最後兩、三年，才慢慢學師傅的韻味、加入自己的東西，控制整個樂句。」
「天分我不敢說，但我沒想過放棄。」佐京說，能一路堅持下來，完全出自對八音的熱愛。遇到瓶頸就瘋狂練習，「有一陣子，哨子怎麼弄都不好吹，高音上不去，就是一直練、一直練，練到能控制所有的哨子。」
「真心喜歡、想要吹好，」是佐京最純粹而堅定的動力。
佐京笑說：「學了這麼久，出門表演的時候，大家最關注嗩吶，不可能想讓人看到自己吹不好。」除了八音最廣為人知的曲目〈大八板〉，佐京擅長的曲目還有〈看芙蓉〉、〈剪剪花〉、〈耍金扇〉、〈八月十五〉、〈冷泡茶〉、〈十八摸〉、〈開金扇〉等。
八音加爵士 「怪事只有佐京會做」
除了精進技藝，佐京也嘗試將八音融合其他音樂風格。包括管樂和爵士。
「八音跟爵士其實滿match，因為爵士的樂譜常常只寫這段是D大調、那段是降D，比較自由即興。這跟八音裡『添字加花』的空間滿像的。」佐京說。
如何面對創新與傳統老師傅的磨合，佐京笑說：「基本上就是半拐半騙。剛開始他們覺得奇怪，但後來就知道，這些怪事只有佐京會做，久了就習慣了。」輕鬆語氣中，蘊含跨越傳統教條、敢於實驗的真誠與勇氣。
談及與師傅在曲風上的差異，佐京認為「各有各的千秋。」
老一輩的師傅們多半承襲「老韻味」，熟練、傳統、經典，「這種老韻味就是耐聽，像黑膠唱片，轉個幾十遍都不會聽膩。」
佐京則擅長在演奏中「加花」，讓每一次演奏都有不同層次。「每一遍加的花，要盡量不一樣，才不會讓人覺得重複。如果都一樣，不如就照原本的譜吹就好。」
佐京解釋，「加花」並非即興亂加，而是在樂句框架內、手指來得及的位置，加入適切的裝飾音，「手指來得及放，合得到那個韻味，就可以加；腦子裡一定要先有這個東西，才有辦法加進來。」這是一個靠經驗、靠耳朵、靠記憶慢慢累積的創作過程。也因此，佐京的演奏，充滿個人風格與活性，同時也在不斷與新時代對話、吸收、試驗，讓傳統八音，展現出更多變化與可能性。
輕鬆教學的傳承理念 種下音符種子
除了演出與創作，佐京目前也在北埔國小、關西富光國中教學，已有近5年教學經驗。「北埔國小學生比較少，只能教胡琴，八音團湊不起來。剛開始很熱鬧，來了10幾個，但現在只剩3個。」他坦言，嗩吶本來就不容易入門，「小朋友要吹嗩吶比較難。」相較之下，富光國中的狀況穩定許多，「校方會想辦法湊到9、10個，比較有辦法組團、排演。」
說到孩子們的學習狀況，佐京露出微笑：「只要有表演、有舞台，他們就會想辦法多練一些東西。」他深知中小學生的專注力與興趣起伏，因此採取寓教於樂方式。「我會跟他們打打鬧鬧啊，上課有時候哈拉一下，該認真的時候，有好好練就好。」「你越盯他，他越不想做；輕鬆帶領，小朋友反而會想，大家都上車了，我也要跟上。」佐京發現，一旦有人開始吹奏、打鼓，自然就會一個個跟上。
在教學安排上，佐京讓每位學生固定負責一種樂器，「每個人練一種，胡琴就是胡琴，嗩吶就是嗩吶，這樣出門表演才能做到吹、拉、彈、打都有。」雖然國中階段的學習有限，「但到高中、大學，開始知道自己要什麼的時候，學起來就會比較快、比較容易。」
佐京這種「輕鬆帶、默默練」的方式，不僅讓孩子保持熱情，也讓傳統音樂的種子自然在下一代心中萌芽。
除了學校社團，佐京也在新竹關帝廟開設成人八音課程。每次上課前，他總是一個人載著塞滿一大車的設備，親自準備學員的樂器、音響，只因為推廣、傳承八音的初衷未曾改變。
將登維也納 從北埔小巷走上世界音樂殿堂
由於現實的生計考量，佐京平時也從事飲水機的保養維修工作。演出、教書、工作，交織出他身兼多職的生活，一週7天的日程排滿滿。
「每次演出完，真的筋疲力竭。」佐京說，從出門就開始提心吊膽，要準備和保護好所有樂器、音響，到接送團員、調度一切事務，直到上台完成演出，一刻不能鬆懈。但結束回到家，就有滿滿的成就感。
客委會今年5月在苗栗三義舉行的桐花祭，找來佐京的八音團開場，《客新聞》記者親眼見到佐京在演出一結束，親力親為收樂器、撤場。
但佐京的八音之夢並不孤單。來自新竹新埔的駐奧地利代表劉玄詠，牽線促成佐京和竹北田屋北管八音團前往奧地利維也納，登上舉世聞名的「金色音樂廳（Musikverein Wien）」演出，結束歐洲行後，佐京旋即又將赴日參演，用客家八音，讓台灣登上世界舞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