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權欣
資深媒體人，曾獲客家新聞獎、兩岸新聞報導獎、吳舜文新聞獎及曾虛白新聞獎等，目前亦是客家委員會諮詢委員。
從三千到三十萬：末代童養媳甘美雲曲折人生
新竹縣橫山鄉大山背的甘美雲，六歲那年被母親以3000元賣到鄰村江家當童養媳；小學六年級時，生母聽見她在豬舍旁啜泣，心疼之下花3萬元把她贖回；然而18歲時，江家哥哥又用30萬元把她娶回江家。
許多人聽到她的故事，都稱她是「新竹縣最後一位童養媳」。
大山背貧瘠，流傳一句客家俗諺：「有妹莫嫁大山背，上崎堵嘴，下崎堵背」，意指生活困苦，人人避之。甘美雲出生於三男五女的大家庭，她排行第四，家境清寒，於是被賣作童養媳。
那一天，她邊跑邊哭喊：「為什麼不選二姊？為什麼不選二姊？」卻仍被養母以背帶捆起帶走。她的生父坐在屋內偷偷落淚，那一幕，一生難忘。
在江家的6年，她做遍粗活：撿柴、養豬、餵雞。幼小的她在豬舍旁哭泣的一幕，被路過的生母看見；當她默默歪過頭不敢看母親，生母終於抱緊她說：「我把妳贖回去吧。」
回到大山背後，她卻始終惦記著那位大她5歲、對她呵護有加的江家哥哥。17歲到桃園紡織廠上班後，她騎機車返家探望，兩人在油羅溪畔重敘情愫，一年後成親。
如今65歲的甘美雲，時常帶遊客上山看「隘寮」遺址，也常以清亮歌喉唱山歌、分享自己的故事，讓許多遊客聽得落淚。她說：「我苦過，不可能再把我的女兒送人。」
百歲人瑞黃福妹 北埔大南坑陳家的生命記憶
6歲那年，黃福妹被婆婆從南庄帶到北埔大南坑的大茶園與造紙家族，成為童養媳。沒有母親疼愛的童年，是無盡的勞動與嚴厲的訓練。
她最難忘的是，10歲的時候要削番薯皮、切番薯簽，衣服上永遠沾著洗不乾淨的汚漬。14歲開始就跟著婆婆開墾二甲山田與砍竹造紙，以及要準備她這一房，每天要燒飯的柴木廢竹，從很遠很滑的千段崎，拉回住家儲存。她永遠都記得她小小年齡跑在崎嶇山路，想逃回苗栗南庄生母的住家，被半路截了回來的痛苦記憶。
破傷風鬼門關 被救回來是奇蹟
60歲那年，她在稻田趕鴨子，不慎踩到鄰居拆下的生鏽鐵釘，感染破傷風。當時台大只有兩名破傷風患者：她活了，另一人不幸去世。破傷風患者不能見光，否則全身會痙攣窒息；為保命，她接受氣管切開。
八個孩子輪流照顧她，這段經歷宛如走過鬼門關。康復後的黃福妹幾乎不再生病，95歲仍能種菜、假日騎電動車到北埔大街上賣菜，對自己還能勞動感恩不已。
勞動一生養九子 還幫侄兒娶媳婦
她從大南坑千段崎的勞動家族搬到北埔大街後，仍勤勞如昔。甚至把離婚大伯的兒子帶在身邊撫養，養了12頭豬，賣豬替侄兒娶媳婦，最後還把丈夫經營的碾米廠讓給侄兒。
她實際一生養了九個孩子，在那個人人辛苦的年代，童養媳的苦更深刻。她親生的八個子女聽她說過往的苦，每講一次，就哭一次。
黃福妹記憶力驚人，如數家珍地講述陳姓大南坑家族，從家族的造紙事業、開墾山田到千段崎石階舖設以共人行，彷彿是一本家族文獻。她是一位從苦難與忍耐中站起來、依舊心存善念感恩的老人家。
她告誡自已的小孩，永遠不要讓自己的女兒送人做童養媳，那是人間最苦最辛酸的路。
兩位童養媳，兩段山路：她們走過的，不只是自己的命，也是整個時代的命運。甘美雲與黃福妹，一位是「末代童養媳」，一位是「心存一百年感恩善念的童養媳」。她們背負著相似的苦，也用各自的方式活成堅韌的生命記憶。
她們的故事，是台灣客庄百年生活史的一部分，也是女性在艱困年代中，用身體和眼淚換來的生命證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