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蕭秀琴

曾任出版社總編輯,現為作家暨譯者,著有《風物季語》、《料裡風土》與《料理臺灣》等書籍。現居離台北城約一個小時的小鎮,持續文字工作。

如果你從宜蘭來走台7線到了百韜橋不右轉北橫公路,就得沿著蘭陽溪直走泰雅路,又稱台7甲線。沿途林木鬱鬱,往前爬坡會看見傳說中的針葉林,紅檜、扁柏隨著彎繞與雲霧忽遠忽近,直到終點梨山台8線起點前,才山高谷低遠方開闊,眼前劍山、佳陽山、大劍山、雪山、桃山遙望,低頭是環山部落裡整齊劃一的茶園,小山貓緩緩一掘一掘(kudˋ,海陸腔)併灑水裝置對準高麗菜噴,抬眼撞到甜柿、高山梨,被蘋果樹的葉片搔癢。

梨山賓館前有兩棵嫁接了二、三十個品種的示範性蘋果王子樹,轉上背後的福壽山農場裡則呼蘋果王太子。到底誰的傳承久又正宗不重要,標誌性的點出這裡是臺灣溫帶水果的大本營才正宗,也是高價水果的制高點。

一如頭份菜市場裡每年秋風吹起,一年一度來擺蜜蘋果的小販,總會選個最顯眼的轉角秤不離手,無須多言叫價就能把果籃清空,恆常在的水果攤也不落人後,總要寫個大大的「梨山蜜蘋果」宣告年度盛事,旬味上市。

季節到了,菜市場裡的金龍。蕭秀琴攝
季節到了,菜市場裡的金龍。蕭秀琴攝
座落在2000多公尺高的山谷裡的梨山蘋果。蕭秀琴攝
座落在2000多公尺高的山谷裡的梨山蘋果。蕭秀琴攝

北半球溫帶地區的歐美人,用烤蘋果派、熱紅酒迎接烤火的季節,成堆吃不完的蘋果想盡辦法做料理,可不像我等亞熱帶島嶼子民,緊盯著武陵農場、福壽山農場,甚至台大梅峰農場的公告,等待以地號數字當農園代號的果農發Google表單,深怕搶不到11月上市即完售的蜜蘋果,並預約來年上山的日子。

上山採蘋果不若採草莓、採橘子易得,至少進入中橫公路就是件難事,從東邊來恆常因地震颱風中斷,合歡山左邊的台8線也好不到哪去,921地震之後,谷關到德基水庫仍然封閉中,西部來的人非得進入埔里上山不可,一樣要打聽每日管制時段,交通工事永遠施工中。

梨山蘋果原就是以強力手段開墾種植的果園,大部份的臺灣人第一次吃到本地產的蘋果少說在1960年代中橫開通,並大規模安置來台退役軍人墾殖以後。更早之前,日治時期在大梨山各地有勝、梨山、環山、武陵等駐在所附近實驗種植的溫帶果樹,想來只能安慰日籍巡查的思鄉之情。

1956年程兆熊等人的《台灣省中部山地園藝資源調查報告》中,研究者針對梨山、有勝、環山一帶進行果樹調查指出,「中部山地之果樹栽培,多為戰前日人所遺,戰後居民續植,或由農復會指導改良。」另有現今的研究者洪伯邑、蕭彗岑的田野調查,〈蘋果的政治技術〉一文中有,「駐在所附近最早可見果樹栽植的痕跡。受訪者回憶,『那時候果樹都在警察駐在所附近,戰後才挖回部落裡』。」

日治時期的駐在所並非只有警政功能,也兼有農業開發角色;日本警察或山地官吏為了推動農務教化,常在駐在所設「小果園」,試種溫帶果樹;這是日本大東亞帝國在北海道、滿洲、韓半島直至台灣等山區的開墾政策。

蘋果花。蕭秀琴攝
蘋果花。蕭秀琴攝

臺灣的戰後農業大開發賺外匯年代,即使是僅夠臺灣人自己吃的蘋果種植也曾經高達2,542 公頃(1981 年),在1979年開放美國蘋果進口後才逐年減少,直到1996 年剩下650公頃,「梨山蘋果」雖是個臺灣人追求溫帶高價水果的形容詞,也是戰勝自然的夢幻逸品。即便沒落,在2022年國產蘋果中,10顆裡面有7顆以上來自臺中和平區,大梨山地區包辦了本地產的蘋果數量。

對於蘋果的渴望,進口蘋果又大又美,金黃深紅色澤光彩奪目,然而本地蘋果沉寂又重啟,臺灣人再次迷上了「梨山『蜜』蘋果」,依然選擇無法被取代的國產蘋果,或許是帶著森林裡的夢幻色彩,在上山採蘋果的行動中,實踐生活的儀式感。

臺灣人愛的「蜜蘋果」,並不是特定品種的指稱,而是果品特質與現象,在高山白日超過攝氏25度夜晚降到10度的溫差中,果實因糖分濃縮、果糖與山梨糖醇結晶滲入細胞間隙,讓果肉出現透明狀的「蜜腺」,果心附近會呈現蜂蜜色的透明紋路,如此香氣好似裹著一層蜂蜜般甜蜜,在地直送食物哩程縮短保留了清脆的口感,是無法被取代的重要原因,而台灣人愛的晚熟品種富士系蘋果惠、花惠和紅富士,正巧得時。

在亞熱帶地區難得有溫帶「蜜」之果,即使是老熟的農民都無法保證「高山奇蹟」會在哪顆果實上發生,蜜蘋果逐漸成為大梨山地區新一輪風物,是偶然發現也是臺灣人在日本青森、奧陸採蘋果的旅遊行程中,觸發了採自己的蜜蘋果。

在福壽山腳下種蘋果的客家妹羅美華和先生陳融,早在九、十月就採早熟的青龍公告周知蘋果季來臨,然而每位熟知的客人都等待著他們在11月1日才會發的「蜜訊息」,糖度測量機上的15點多和16點多,度數多少不重要,環繞在果核周圍晶亮透明的蜜美不美,有沒有像他們在苑裡768農園養的蜂蜜這麼漂亮才是重點。

有漂亮的蜜的蜜蘋果。蕭秀琴攝
有漂亮的蜜的蜜蘋果。蕭秀琴攝
臺灣人愛的紅金冠。蕭秀琴攝
臺灣人愛的紅金冠。蕭秀琴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