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國鑫
台灣客家研究的學者,長期研究客家歌謠及客家問題,現任教於新竹縣內思高工。
從「國語運動」開始的語言暴力
1946年,台灣設立「臺灣省國語推行委員會」,正式展開「推行國語運動」。這場運動的核心政策,就是讓全台人民「說國語、不要講方言」。政府責令各級學校全面以國語教學,嚴禁師生講方言,甚至將「國語使用」列入教師年終考核項目。
學生若講了方言,有的登記起來、有的懸掛「狗牌」。這種懲罰,不只是羞辱,更是一種制度化的語言壓迫。語言被污名化的那一刻,母語的尊嚴也同時被掃地被剝奪。
童年的記憶:被狗牌追趕的語言
我仍清楚記得,小學時的那段荒謬時光。調皮的我們會說「你家有電嗎(癲嫲,海陸腔:dienˋ ma)」這句話來捉弄同學。這句話既是國語,也是客家話。那些掛著狗牌的孩子,急著想把狗牌掛到別人身上,於是四處「抓講客家話的人」。
他們聽到「你家有電嗎(癲嫲)」便指控我們說客家話。可我們明明講的是國語。狗牌在我們之間傳來傳去,成了一場語言的追逐戰——荒唐又令人心酸。那段時間,學校裡誰也不敢光明正大說客家話。這不是教育,而是語言的統治;這不是推行國語,而是消滅多語。
學校禁講雖傷,但殺傷力有限
然而,單純「禁止說客家話」的措施,在當時其實殺傷力有限。因為以前的客庄,家庭與社區仍完整地使用客家話。孩子在家、在市場、在田間,說的都是客語。直到進入小學的那一刻,才第一次意識到「原來世界上還有別的語言」。
對我們這一代來說,客家話早已在生命裡紮根——那是我們的第一語言,是靈魂的聲音。學校的禁令雖令人憤懣,卻無法立刻動搖這樣的語言根基。
真正的殺手:媒體與國家機器的聯手
真正的轉折,發生在政府掌握了「流行媒體」之後。當電視機在台灣家庭普及的年代到來,也正是客家話開始大規模流失的時刻。螢幕上的聲音、明星的語言、廣告的口音,全是「國語」。這種日夜轟炸的語言滲透,比校園禁令更致命。
台灣電視機普及的年代以後出生的孩子,母語能力開始急速下降。從那一代起,客家話的傳承出現斷層,而這客家話的流失,一直持續到今天。
政府配合媒體力量的語言政策,才是母語最大的殺手。它讓一種語言不只是被「禁止」,更被「取代」,被「遺忘」,被「邊緣化」。
母語不是教出來的
如今,我們在學校教客家話,但若孩子入學前的生活語言已經不是客語,那麼教學的效果極其有限。母語不是課堂上教出來的,母語是生活裡自然長出的。
它與呼吸一樣,是你在家裡喊一聲「阿公」或「阿婆」、在田裡聽一首山歌、在市場裡討價還價時的語言節奏。這樣的語言,才能成為你的一部分。
後天才學的客家話,往往只是「第二語言」,學得慢、用得少,也容易忘。失去生活的土壤,語言就無法再開花。
從被禁止,到重新說出來
我們這一代,經歷了母語被禁止的年代,也見證了它逐漸凋零的過程。如今,我們該做的,不只是懷舊,而是「重新說出來」。
要讓客家話復活,不能只靠課本、不能只靠補助。要讓它重新成為生活的聲音、家庭的語言、孩子的呼吸。唯有如此,母語才不會只存在於課堂,而能再度回到生活的中心。
客家話的流失,始於國家暴力;但它的復興,必須來自我們的勇氣——那個願意再開口說「𠊎係客家人」、「𠊎講客家話」的勇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