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座教授安烈炫／博物館不再是「看守者」　人才是核心

文／張維安（國立陽明交通大學榮譽教授）

新博物館學

「新博物館學」（New Museology）思潮的興起，驅動博物館，特別是族群博物館，從傳統的權威機構，轉變為當代賦予社群權力、進行文化協商的動態場域。傳統博物館的基礎，是奠基於對「物」（文物、標本）的蒐藏與展現之上，將收藏品視為機構成立的核心與必要條件。

「新博物館學」的觀念地提出，主張博物館的核心精神是「人」，而非靜默的「物」。使博物館的衡量標準不再是擁有多少奇珍異寶，而是「如何將人民所處區域的文化資產以最佳的方式詮釋出來」。

此一哲學轉向，重塑博物館不再是被動的珍寶看守者，或由少數專家主導的權威機構。它轉而成為一個服務社會、回應公眾需求，並強調溝通與對話的公共空間。在「新博物館學」的引導下，族群博物館學挑戰了國家權威主導、展現中央意識形態的「由上而下」敘事，強調地方性與社區參與，轉向「由下而上」的草根型態，以凝聚社區意識並建構地方認同。

在經營上，它打破了以館藏為中心、單向灌輸知識的「由內而外」模式，轉而實踐「由外而內」，將觀眾與社群置於對話中心，邀請他們參與文化詮釋與收藏策略的建立。深層一些，新博物館學主張放棄一元化的大論述，重視多元文化與多樣性，鼓勵在地的、弱勢的、非主流的聲音進入博物館。

當代族群博物館的功能與意義

當代族群博物館超越了傳統的典藏與展示職責，蛻變為一個集文化存續、認同建構、社會溝通與政治協商於一身的複合性文化機構。其意義在於賦予族群詮釋自身歷史與文化的權力，挑戰過往由主流或殖民視角所建構的單一敘事，從而建構族群主體性，並提升文化自信與尊嚴。族群博物館的幾項功能轉變如下：

首先，在文化保存、活化與傳承方面，族群博物館肩負著保存族群文化記憶的任務，不僅收藏有形的傳統器物，更致力於記錄與傳承語言、口述歷史、祭儀、傳統技藝等無形文化遺產。語言尤其被視為族群文化的核心載體與認同建構的基礎。因此，博物館成為「活的傳統」實踐場域，透過舉辦語言課程或工藝教學，扮演「為當代與未來的世代提供文化資源與知識的再生機制」，甚至可利用典藏品作為瀕危文化的「物質文化回春的基礎」。

其次，在認同建構與文化自信的層面，族群博物館扮演著挑戰主流歷史敘事的核心場域。其目標在於從「內部視角講述自己的故事、歷史與文化價值」，爭取歷史詮釋權，並建構更具主體性的集體記憶。

當族群的文化被鄭重地陳列於博物館的殿堂中，獲得了「機構性的肯定」（Institutional Validation），這能有效地提升族群成員的自尊與文化自信，讓他們相信自身的文化是值得被尊重、學習與傳承的。因此，博物館成為一種「文化發電機」，用以增強族群對自身歷史與價值的認同。

再者，族群博物館的功能，也體現在社會溝通與權力協商之中。它被視為一個協商、對話甚至衝突的社會空間，即所謂的「接觸地帶」（contact zone）見下文）。最後，當代族群博物館必須積極介入當代社會，成為一個「能回應社會的博物館」（Responsive Museum）。這要求機構超越對過去的緬懷，轉向「現在或未來導向」，例如透過「快速回應蒐藏」（Rapid Response Collecting）等策略，記錄正在發生的族群相關事件，以「為將來留古物」。

接觸地帶（contact zone）

「接觸地帶」（contact zone）理論，使博物館從一個單向、權威的知識殿堂，轉變為一個充滿多方聲音、互動乃至衝突的動態社會文化場域。該理論最初由Mary Louise Pratt 提出，定義為先前分隔的文化在此相遇、接觸並相互角力的社會空間，其中關係往往涉及脅迫、根本的不平等和難以化解的衝突。

James Clifford 將其應用於博物館學，主張博物館是一個持續進行跨文化互動、翻譯與權力協商的場所。當博物館被視為接觸地帶時，其作為「收藏」的組織結構就轉變成一套充滿權力交換、推拉並存的持續性歷史、政治與道德關係，挑戰了傳統博物館的權威式敘事模式。

族群博物館作為「接觸地帶」，扮演著族群內部不同世代、地區與觀點成員的對話平台，在此共同討論族群傳統與未來等核心議題，並透過展覽形塑集體記憶，強化族群認同與歸屬感。值得注意的是，這種內部溝通並非總是和諧的，它充滿協商甚至衝突的本質，例如可能引發關於「何者最能代表族群文化」的爭論。

對外，博物館則是族群向主流社會及其他族群展示自身文化、表達訴求的平台，提供一個相對平等的場域，讓外部訪客接觸到由族群自我詮釋、非刻板印象的文化與歷史。此外，博物館更是族群與政府、學術機構進行文物返還、文化政策制定等議題協商的重要據點。

透過「文物返還（回娘家）」或合作策展等方式，博物館得以實踐「接觸工作」，讓過去沒有權力接觸或詮釋文物的社群，能在館內與權威平起平坐，甚至相互辯論。

然而，在實踐「接觸地帶」理論時，必須警惕其可能帶來的風險。有學者批評，若將其過度簡化為和諧的「對話」與「合作」，可能會忽略其中根本性的權力不平等，並淪為掩蓋歷史與政治議題的「新殖民主義」。為避免這種去政治化的「和諧幻覺」，策展時必須納入具體的「接觸史」，例如殖民、遷徙、勞動等充滿衝突的脈絡。

總結來說，「接觸地帶」理論深刻地揭示了族群博物館的核心價值：它不再是靜態的知識容器，而是一個促進族群內部凝聚共識、協商認同，並與外部世界進行權力協商與文化對話的動態場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