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座教授安烈炫／客語走進教堂：基督信仰與客家文化的對話

文／張維安（國立陽明交通大學榮譽教授）

客家，一個在全球擁有近6000萬人口的族群，其基督徒比例全球不足1%，在台灣更是僅約0.3%至0.6%。這個現象背後，交織著深刻的歷史、文化與族群因素。本篇探討基督信仰在客家社群中傳播的挑戰、教會所發展出的應對策略，以及此過程對客家語言及文化的保存與創新的意義。

基督信仰進入客家社群的步履較艱難，原因是結構性且多層次的。基督教宣教的腳步比進入台灣其他族群晚了約九十年。早期如馬偕牧師等重要宣教士，曾判斷客家人將被閩南人同化，因此將宣教資源集中於閩南社群，形成「重閩輕客」的傾向。因長期的忽略，使得客家教會的發展也因此長期不振。許多人因此將客家人標籤為福音的「硬土」或「硬頸」族群，但余慶榮牧師則挑戰此觀點，認為客家並非本質剛硬，而是長期缺乏關心與耕耘的結果。

文化與語言是雙重隔閡，祭祖儀式是客家人接受信仰最主要的文化障礙。客家對傳統祭祖的堅持，使基督教「不拜祖先」的教義被曲解為「不忠、不孝」。許多潛在客家信徒深陷於焦慮：一旦放棄祭祖，其作為客家人的身分認同（客家性）將如何維持？此外，客家人勤儉持家、刻苦耐勞的族群性，使其傾向相信凡事靠自己努力即可，難以理解基督教的「恩典」概念。

客語聖經的翻譯進程嚴重滯後，新約直到1993年才問世，舊約更是遲至2011年後才出版，這也直接限制了早期客家信徒的信仰造就與宣教工作的推展。

另外組織與資源也有內在侷限，即便長老教會在1980年成立了客家宣教中心，並在2007年升格為「客家宣教中會」，組織發展依然面臨挑戰。由於教會主要集中在北部，南部與東部的客家教會因距離遙遠、聯繫不便而參與度低，使得客家中會被視為「北部的中會」，未能完全實現跨區域整合的目標。

同時，多數客家教會規模偏小，經濟上難以自給自足，客籍牧者也未必願意回到客庄服務，導致傳道人長期不足，限制了事工的發展。

為回應上述挑戰，客家教會催生了幾個關鍵的專責機構，以確立宣教的「主體性」。首先是全球客家福音協會（客福）的成立（1978年），客福的口號是「得到客家，傳到地極」。其目標不僅是向客家人傳福音，更要激勵客家基督徒成為普世宣教的推手。客福的三大策略為：傳遞客家福音異象、支援客家教會增長，以及承傳客家文化精華。

2000年創立客家宣教神學院（客神），是全球唯一以客家為特色的神學院。其辦學理念為「客家為初衷、宣教為使命、神學為根基」，旨在培育能流利使用客語講道、並深刻理解客家文化的教牧人才。畢業生被要求必須能用客語講道，以確保客語能力在新一代傳道人中得以傳承。

客家宣教中會由「客家區會」於2007年升格而成，象徵著客家教會在長老教會體制內，從過去「寄人籬下」的狀態，發展出更高的自主權與行動力，能更有效地規劃與執行符合自身需求的宣教工作。

面對客家文化的阻力，客家教會展現了高度的適應性與創造力。在最棘手的祭祖議題上，教會並非強硬否定，而是巧妙地進行「福音本色化」。教會設計出「祖先紀念表」來取代傳統的祖先牌位，並推行「追思三禮」（倒水禮、獻花禮、點燭禮）。此舉將祭祖儀式中的宗教成分（敬拜）歸於上帝，同時保留並肯定了其追思先人的孝道文化。這項創新策略將原本的信仰阻力轉化為對話的橋樑，用以消除外界對於「基督徒不要祖先」的誤解。

在語言策略上，教會從早期堅持全客語的理想，轉向更務實的多元語言並存模式。許多教會在主日禮拜採用華語，但在週間則開設客語查經班、禱告會或小組，以滿足不同信徒的需求。同時，透過舉辦「客語講古」比賽、客家詩歌班等活動，並利用Podcast等新媒體製作「客語學聖經」節目，積極活化客語在信仰生活中的應用。

在專責機構的帶領下，客家宣教展現出新的活力。客福在台灣推動的「客家教會十年倍加運動」（2005-2014），成功達成崇拜人數倍增的目標。在國際上，馬來西亞巴色會（BCCM）在沙巴地區的客家宣教成果斐然，不僅提供教育、醫療等社會服務，更已發展為跨族群的教會組織。這些發展，加上台灣客委會作為全球唯一的中央級客家事務主管機關，正逐步將台灣打造成「全球客家新都」與宣教中心。

客家宣教運動在傳播信仰的過程中，無心插柳地對客家語言與文化的存續產生了正面影響。首先是，語言的活化與推廣：客語聖經與聖詩的翻譯出版，是保存客語最重要的貢獻之一。在母語曾被壓抑的年代，這些以母語寫成的信仰文本，為客語的傳承提供了神聖且穩固的載體。

客神的客語教學要求，則確保了客語能力的代代相傳。其次是，客家文化的保存與創新，「敬祖三獻禮」的實踐是對客家孝道文化的肯定與轉化。教會舉辦的客家文化之夜、美食節等活動，將客家傳統元素融入信仰社群，豐富了教會生活，也向社區展示了文化的活力。宣教工作更將客家人「刻苦耐勞」、「重視教育」等民族性格，詮釋為推動福音使命的正面特質。

專責機構的成立，讓長期被忽略的客家教會找到了歸屬感與主體性。信仰更為客家人的「作客」歷史提供了新的詮釋：將顛沛流離的遷徙歷程，視為尋找永恆家鄉、最終回到「上帝的家」的屬靈旅程。這種深刻的連結，賦予了客家基督徒全新的身份認同與使命感。

客家基督教在台灣客家社群的發展，有起步晚、資源少、文化隔閡深等結構性困境，客家教會透過成立專責機構、創新文化儀式、採取彈性語言策略，以及連結國際網絡，走出了一條獨特的「本色化」道路。不僅是信仰的傳播，更是一場深刻的文化再造活動，它活化了客家語言，重塑了客家人的集體身份認同，為當代跨文化研究與地方文化永續發展，提供了極具價值的參考典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