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國鑫
台灣客家研究的學者，長期研究客家歌謠及客家問題，現任教於新竹縣內思高工。
山歌的名字會說話
有一首山歌，名字本身就直指靈魂──不唱山歌心不爽。人們常把吳盛智（1944–1983）稱為台灣客家創作歌謠之父，理由之一是他在1981年由皇冠唱片發行的專輯《無緣—陽光客家歌謠傑作集》，這張專輯堪稱台灣客家創作歌曲的里程碑，對後來的創作影響深遠。專輯裡有三首嶄新的客家創作歌〈無緣〉、〈濃膠膠〉與〈勇往直前跑〉，它們開啟了客家創作歌曲的新門路。
凌峰的推力不可忽視
然而，除了作品本身具有劃時代的新創之外，還有一個常被忽略的因素：吳盛智能在1983年經常出現在電視上演唱客家歌，使得他的作品更快被大眾認識。這當中有一位關鍵人物——那就是知名主持人與歌星凌峰。沒有凌峰，吳盛智恐怕難以頻繁上電視，也難以讓我們在螢光幕上看到他的表演聽到他的歌聲。
我並非要從事凌峰的人物研究，而是想談凌峰的一首歌——他在1983年發行個人第一張專輯《出外人》中的一首客家歌，叫做〈不唱山歌心不爽〉。這首歌是凌峰唱的，但在電視表演時，他常與吳盛智一起唱，讓這首歌在觀眾心中留下深刻印象。歌詞如下：
南風吹來 陣陣涼
玉蘭桂花 實在香
阿哥阿妹 手牽手
親親密密 唱山歌
人生好比 一飄雲
今日東來 明夜西
阿哥阿妹 心連心
親親密密 好連天
山歌毋唱 心毋開
一日毋唱 心毋爽
阿哥阿妹 情恁長
親親密密 唱山歌
當年我聽到這首歌時，讚賞歌名取得好，卻未細究其深意。近來再回頭探究，發現這句不唱山歌心不爽，不只是一句漂亮的歌名——它活生生發生在我們身邊。下面我用三個真實故事來說明：唱山歌的欲望，如何成為人際互動與集體記憶的推力。
山歌沒唱過癮，就不願離開（鹿寮坑的採茶場景，芎林鹿寮坑）
鹿寮坑的山歌王林德富曾向我描述：當地昔日多為茶園，他四十歲前常在山上與人對唱山歌，多以「老山歌」為調。曾有一批採茶女郎來幫忙採茶，採了兩天就有人喊累要走了，原因竟是——沒有人（男人）能與她們對唱山歌，心裡不過癮。茶山老闆於是緊急找來會唱山歌的人，讓男女對唱起來。結果是：茶採完了，她們還不想走，因為正唱得起勁；山歌沒唱過癮，人就是不走。
遊覽車不讓跟，就卯起來學（為了參加旅遊而學歌，楊梅埔心）
在我刊登的客新聞專欄〈遊覽車從北一路唱到南山歌在舊時代的故事〉中，Kon Kon Cheng 的回應記錄了一段「遊覽不讓跟，卯起來學唱山歌」的往事。她述說她的阿滿姑婆想跟團旅遊，卻被拒於門外，理由是她不會唱山歌。為了能一同前往，阿滿姑婆決心學會唱山歌：煮飯時拿鍋鏟比著唱，連家務都成練歌的場域。結果如何？她學會了，也跟上了那趟車——山歌竟成為社群參與的入場券。
白天唱不夠，晚上在大眠床頂繼續（唱歌成為生活的延伸，橫山九讚頭水頭屋）
山歌后陳美雲講過她童年的一段記憶：年僅八歲時，隨母回外婆家。白天全家上山採茶，邊採茶邊唱山歌，到了夜晚，小阿姨仍在大眠床頂輕聲唱山歌，床上睡滿了採茶的阿姨們，結果阿姨們笑成一團。她在床上唱的歌詞，至今回想仍有餘韻：
一夜睡到天光時
沒哥作伴沒妥當
想到心茫會發狂
將就恁樣到天光
外婆跑來：「怎麼都唱一些不搭不七的山歌，快點睡，明天還要早早上山採茶。」但即便如此，白天沒唱夠，晚上仍要繼續；山歌已深植於生活節奏，成了無法斷的情緒出口。
為什麼會「心不爽」？山歌的魔力在何處？
看完這三個真人真事，你會發現「不唱山歌心不爽」不只是修辭，它是一種文化動力：山歌以旋律牽起人與人的互動，以歌詞承載情感記憶，以歌聲建立參與的門檻。唱山歌的人不只是表演者，也是社群的引導者與情感的催化劑。當歌聲中止，心緒便會有缺口——那種缺口，正是「心不爽」的來源。
在此我向有意學唱山歌的你忠告：小心點，別太快學會——一旦學會，可能就會發現自己無法自拔。你會開始覺得：一日毋唱，心毋爽；久而久之，甚至會覺得不唱山歌──彷彿生命都少了什麼。唱山歌不是單純的技巧，它會把你拉進一個社群、一段記憶、一種慣習。願你慎重選擇，然後放膽唱下去。但是要注意，不要被人講：毋唱山歌會死係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