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國鑫
長年深耕台灣客家研究，專注於客家歌謠與客家議題，現任教於新竹縣內思高工
我們所熟知的客家山歌，有本質山歌、原生態山歌、次生態山歌、衍生態山歌、媒體山歌、遊覽車山歌、酒家山歌等多種樣貌。然而，還有一種特殊的山歌類型，不以旋律或形式命名，而是由社會氛圍所塑造──那就是「禁唱山歌」。
這不是山歌的一種曲調，而是一種處境、一段歷史。是山歌在特定時代、特定空間裡，被迫噤聲的寫照。
文獻所載：山歌為何被禁？
禁止唱山歌並非空穴來風。在多部客家歌謠相關的研究文獻中，都留下了禁歌現象的紀錄。以下擷取五位學者的觀察與描述，讓我們一探這段被壓抑歌聲的歷史。
羅香林（1936，《粵東之風》，上海）
羅香林是廣東興寧人，他指出，客家地區原是歌謠的寶庫，然而他成長於興寧縣東郊──舉人老爺雲集之地。這些儒士為了提倡聖人禮教，視男女對唱為有傷風化之舉，因而「將其禁了」。
鍾壬壽（1973，《六堆客家鄉土誌》，屏東）
屏東的鍾壬壽提到，山歌盛行一度造成社會風氣的波動──夫妻失和、男攜女逃、家庭衝突頻傳。因其「與老一輩的守舊精神不合」，學校也予以禁止，終致山歌聲逐漸消退。
陳運棟（1994，《客家情懷九腔十八調》，苗栗）
頭份的陳運棟指出，山歌雖源遠流長，卻長期受到歧視與壓制，特別是其中含有挑逗語句，更被視為「傷風敗俗」，遭士大夫階層所鄙夷。
他更引述一段山歌反諷：「乾隆皇帝禁山歌，山歌越禁歌越多；你想山歌禁得絕，金鑾寶殿會無坐。」
劉曉春（2007、2010，《客家山歌》、《客家山歌的當代傳播與影響》，杭州、北京）
劉曉春指出，梅州地區的官府與宗族長老明令禁止青年男女唱山歌，甚至流傳許多年輕人以山歌機智反抗長輩禁令的故事。
他更揭露，傳統客家地區的士大夫階層視山歌為「淫褻之事」，有礙風化、破壞家庭與社會秩序，因此嚴格禁止特別是女性唱山歌。
陳菊芬（2008，《天籟回響：廣東客家山歌》，廣州）
陳菊芬直指，山歌在封建時代不僅遭歧視，更是被「三令五申地禁唱」。
禮教的枷鎖：壓制情感的禁歌理由
從上述文獻可以清楚看出，「有傷風化」與「不合禮教」是當權者禁唱山歌的主要理由。在那個尊儒重禮的年代，山歌因其坦率直白、男女對唱的情感交流，被視為庸俗、不潔、不正經。
正如文山於1976年在《客家歌謠專輯》（由苗栗中原月刊出版）第六集中〈茶山情歌〉一文所言，一位獅潭鄉老曾說：「茶園主人上茶山為的是淘金，年輕小伙子為的是撩情，採茶娘兒們為的是淘金與調情。」
這些文獻道破了山歌與現實生活的緊密連結，也揭示了當權者為何視山歌為洪水猛獸。對他們而言，山歌挑動的是人性、情感與慾望，這些正是禮教欲壓制的。
禮教所及：噤聲的家庭與社會空間
在禮教勢力所籠罩之處，唱山歌是一種禁忌。特別是家庭內部，歌聲幾乎絕跡。因為那被認為是「不正經」、「傷風敗俗」的行為，是不容於嚴肅正統的家庭倫理與社會秩序中的。
禮教所不及：山林田野的自由吟唱
然而，當走出家門、遠離宗族與官府的視線，田野、山林便成了真正的自由天地。在那裡，沒有人監管，沒有人指責，人們可以放情高歌，歌唱心中的思念與渴望、人生的困頓與期待。
這樣的山歌，真實、純粹、不假裝、也毫不掩飾。在那片禮教所不及之地，山歌才真正活了過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