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蕭秀琴
曾任出版社總編輯，現為作家暨譯者，著有《風物季語》、《料裡風土：往山裡去的地方，九種食材從山到海建構客家飲食》等書籍。現居離台北城約一個小時的小鎮，持續文字工作。
你第一次吃酪梨是什麼時候？是兩千年前後，台式日式料理店端出一盤水果不像水果、蔬菜不像蔬菜，附加一小碟海苔的有趣食材？老闆娘會順道教你怎麼包著吃並科普它的營養價值，抑或跟著時下流行，集體去Pub看足球賽，在螢幕前點份洋芋片附上的沾醬？當時甚至不知道自己吃下肚的醬是酪梨打的，以為是綠色奶油。
我的第一口酪梨，是加了布丁和牛奶的酪梨奶昔，用粗大的吸管喝出濃重的口感，吸到底還得用吸管把黏在杯子上的奶昔刮下來，這是在每天經過的延平北路二段83號巷子口的飲料攤，此處改建後的大樓，勞動部一度設址於此，更早之前是日本時代四大酒樓之一東薈方所在，每次經過都會看到牆壁上掛的酪梨招牌，攤子上的招貼寫「酪梨布丁牛奶」，日復一日終於忍不住停下來問老闆那是什麼？老闆從冰箱拿出一鍋裝滿糊糊的不規則塊狀物質，挖兩匙到果汁機裡、開一盒義美布丁丟下去，再倒入牛奶讓機器轉動，成就一杯奶昔。
多年之後坐在舊金山灣的戶外餐廳，照例先來一大盆炸玉米餅，附加三碟醬料，啤酒可樂氣泡飲各來一杯隨意喝，美墨邊境的飲食習慣，通常是墨西哥人的發明，美國人再發揚光大，成為全世界的流行風潮三部曲。
酪梨醬（guacamole）是來自神的食譜，阿茲特克人的羽蛇神Quetzalcoatl將酪梨醬的配方傳授給Toltec人，這個民族在西元900年至1150年間主導古墨西哥地區，此時起，這道食譜便在整個中美洲廣泛流傳。從地方作物來看，最初的酪梨醬可能是由熟成的酪梨、辣椒與番茄一起搗碎而成，就是西班牙語的莎莎醬（salsa），這道醬料的古典做法是一種用火山岩製成的石臼與研杵，稱作的摩卡海特（molcajete）的缽杵搗碎，在墨西哥和加州至今仍被廣泛使用。
guacamole是中墨西哥地區原住民使用的納瓦特語，這道料理原名ahuacamolli，意即酪梨（ahuacatl）醬（molli），在1521年西班牙征服墨西哥後，這個名字被轉化為現今所用的拼法 guacamole。墨西哥的「醬」（mole）種類繁多，也有各種版本，目前的食譜最大特色是加入了萊姆（lime），也是台灣人稱的檸檬，這是前西班牙時期食材所製成的現代版本，現今被視為酪梨醬的核心食材之一。
酪梨英文avocado或Avocado pear，義大利作家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在最後一部未完成的作品《在美洲虎太陽下》同名的篇章〈味道知道〉中層幽默地詮釋這個用法，「墨西哥代表水果酪梨——它行銷全世界用的是avocado這個四不像的名字——肥美柔軟，跟有稜有角、乾巴巴的脆餅搭配更顯得突出，假裝自己沒味道的同時其實有千萬種滋味。」
實然avocado從西班牙文avogato轉化而來，aguacate又是從阿茲特人（Aztec）的古語ahuácatl衍生而來，被用來指稱「睪丸」，大概是因為它的外型所致，當地原住民認為具有催情作用，因此古墨西哥的女性被禁止參與採收酪梨，而在墨西哥Puebla的洞穴中發現的證據顯示，早在西元前8000年，人類就已經食用尚未馴化的野生酪梨，在墨西哥有不少地名叫做阿瓦卡特蘭（Ahuacatlán），意思是「酪梨遍生之地」，這些地區之所以得名，是因為當地擁有大量的酪梨樹。
同樣的在加州洛杉磯流行起來的酪梨壽司，亦即加州卷（California Roll）成為全球飲食文化的一環，要歸功於日籍移民廚師的創意，雖然有兩三個版本，但能把故事說具體的是2024年紀錄片《大廚與達摩》（The Chef & the Daruma）的主角，來自日本鹿兒島，在1971年移民加拿大溫哥華的主廚東條秀和（Hidekazu Tojo），紀錄他克服文化差異、生食與熟食的困境，如何以酪梨和「內翻壽司」創造出加州卷的故事，以及其如何藉由達摩娃娃象徵個人的精神意志。
他表示，加拿大人當時不習慣生魚跟海苔，「海苔吃都不吃，那我就把它藏起來」──這就是將海苔包在內、米飯放在外的「inside-out sushi（內翻壽司）」，最初主廚將這款壽司稱為「Inside Out Roll」，但大部分熱愛這款壽司的食客都叫「Tojo‑maki」（東條卷），由於從洛杉磯來此吃壽司的遊客很多，他就以蟹肉棒、小黃瓜加上酪梨用海苔包起來，再覆上米飯，就成了典型的加州卷（California Roll）。
1990年代起，台灣科技公司開始進駐矽谷，與早先移民洛杉磯的台灣人相加乘，台灣人不止借好萊塢認識美國文化，透過大眾流行文化包含飲食、時尚和娛樂方式等等，都能很快地與美式流行幾乎同步在台連線，看超級盃美式橄欖球時喝啤酒吃玉米片，內捲壽司從百貨公司超市到台式日式料理店都買得到吃得到，嗅覺敏銳的壽司師傅端上一盤酪梨和炙燒海苔，取代手卷做為前菜，讓顧客自己動手包著吃，體驗新奇又有趣的食材。
台灣人的變款（bienˇ kuanˊ，海陸腔）花樣永遠都有讓人意想不到的驚奇，海苔包酪梨如此，酪梨布丁牛奶做成的奶昔，比起麥當勞盛極一時的麥當勞奶昔更讓人好奇，獨獨不知道是誰最先發明這麼吃？
以台南400為名出版的眾多作品中，最美味的屬蕭佑任的《好好吃飯：臺南淺山的理想初味》，其中有一章是〈豐盛酪梨〉，作者在其中回憶：「小時候外婆似乎很常打各式果汁給我，其中，最常喝到的應該是酪梨牛奶加布丁吧！……那杯粉綠色的飲品，還是外婆以「布丁奶昔」之名哄騙，才讓我有了初體驗。」
1990年生的蕭佑任跟我喝到酪梨布丁牛奶的時間應該差不多，都是台灣經濟大好，第一次股市上萬點，全台在解嚴十多年後，展現各式創意活潑的氛圍，熱鬧滾滾，味蕾滿足更不在話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