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蕭秀琴
曾任出版社總編輯,現為作家暨譯者,著有《風物季語》、《料裡風土:往山裡去的地方,九種食材從山到海建構客家飲食》等書籍。現居離台北城約一個小時的小鎮,持續文字工作。
一年一度吃荔枝有一種儀式感,這種隱隱然的甜蜜與期待任何水果都比不過,就算是季節性明顯的食物都無法比擬,沒有任何物候能超越它轉瞬無蹤跡帶來的悵然所失與懷想。
相較於吃完後心滿意足又瞬間空虛更讓人難捱的是吃不到,或是吃到殼乾色變的荔枝,或開個罐頭荔枝後讓人更渴望且難耐,像是遠在千年前的楊貴妃,或是近百年前的日本人,寫過《台灣統治志》的南進論歷史學家竹越與三郎就曾描述過,在八百屋買到已經乾掉陳腐的荔枝來吃過後,最大的心願就是可以去採荔枝樹上的荔枝,當台灣行政長官後藤新平邀他來台灣考察時,可以想見他的興奮之情,但時間要對。
然而百年前的荔枝能跟現在甜度愈來愈高,核(fudˋ,海陸腔)小肉多,剝開來潔白如乳,水潤般要爆開的熟果味,忍不住一口吞下的慾望相比嗎?如果他來過香山、頭份或許就有達成心願,果不負歷史學家之名確有爬梳過,他對乙末戰爭描述最詳盡的地點就是竹苗客庄。


頭份中港溪河左岸是河背的地方,一座座荔枝園都是百年桂味或其分株再植的數百棵老樹,抑或香山南隘地區,鐵道後的崎路分隔著黑葉、糯米粢和桂味,隨海風搖曳招展。
台灣人吃芒果要在前院拿著竹竿用力打,採荔枝必須到後院整枝砍剪下來採,我的童年記憶中尚有看著大人爬上百年老樹鋸枝掛,掉下來後拖到一旁剪荔枝掛,一枝一枝綁成一束花,要吃時摘一顆吃一顆,沒有人會把荔枝一顆一顆剪下放水果盤裡,市場裡用塑膠盒一粒粒裝的荔枝絕對不買。
荔枝園是歷史資產,荔枝樹是家的記憶,作家李喬談早期的作品〈採荔枝〉,這是他真實住過的余家伙房之作,描寫到僅剩自己一人的阿元婆眼神縹緲沒有焦點:「大瓦房,荔枝樹,都被風雲雨霧給吞沒了。」因為賭博拖累全家人的丈夫走了,子孫不知去向,甚至,「她想給子孫交待什麼,說什麼,可是,前面白茫茫,朦朦朧朧,荔枝樹在哪裡,子孫們在何方,看不到找不著了,開口喊,喊不出聲……」荔枝樹是唯一能證明曾經存在過的事物。


台灣荔枝園不只有台中吳子瑜的東山或吳鸞旂墓園等諸名園,一般人家種一棵記住夏日短暫美好,植五六棵就能成園,記錄著家裡荔枝成熟、採了多少荔枝、誰送了一箱荔枝來,自己如何大快朵頤的呂赫若,萬沒有想到自己的手稿、作品和藏書還來不及出版就要逃命,他的二子呂芳雄追憶父親時表示:「外祖母唯恐父親留下的手稿及書籍,會有帶來二次傷害的恐懼,在外祖母的一聲令下,大哥和我就在家中前面荔枝園中,挖了坑,把父親所留下來的手稿及書籍全部埋掉,埋好之後,還在上面潑了幾桶水。父親的手稿,寫好尚未發表的〈星星〉以及收藏的書籍,就此化作一堆塵土。唯一倖存的一本日記,是因為裡面有記載子女出生年月日而保留下來。」
吃荔枝、歡樂趣、難長久,然而當我們說吃荔枝時,其實是在說我們吃荔枝核的假種皮又稱種衣,有好幾樣食物,客家人吃之前都會說要將衣剝乾淨才好吃,剝衣(bog rhiˋ,海陸腔)有一種悠閒的情調,像是剝番豆衣,蛋煮得不好卵衣超難剝,或者軟柿子的衣最難撕,然而剝了衣吃的精緻感無與倫比,好似升天;卻沒想到原來一年一度吃得雙手濕濕黏黏又麻煩又過癮的荔枝,我們是在吃它的衣,是在吃保護核(種子)的珠柄、珠托或胎座發育而成的特殊構造。
或許唯一能留下證據的只有荔枝核,客家人說起來像佛(fudˋ,海陸腔)的核,漢醫用來行氣散結,散寒止痛,因〈長恨歌〉作者白居易以此治疝氣睪丸痛成效卓著而入《本草綱目》的荔枝種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