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權欣

資深媒體人,曾獲客家新聞獎、兩岸新聞報導獎、吳舜文新聞獎及曾虛白新聞獎等,目前亦是客家委員會諮詢委員。

在新竹的夏夜裡,有一種沉默的堅持,在黑暗與濕氣之間默默爬行——那是熊蟬幼蟲數年地底生活後,終於破土而出的時刻。為了觀察牠們羽化的過程,我曾連續五年,在每年五月至七月的夜晚,守候在可能出現的樹下與草叢旁,只為一睹牠們短暫卻壯麗的生命轉變。

熊蟬,是台灣體型最大的一種蟬,廣泛分布於台灣的中低海拔山區。幼蟲在土中潛伏多年,靠吸取植物根部汁液維生,直至生命中唯一一次的蛻變機會來臨。那一刻,牠們會於夜晚破土而出,沿著樹幹慢慢爬升,尋找安全的位置固定身體,然後裂殼、展翅,羽化為成蟲。這個過程可能歷時數小時,對人類而言或許微不足道,對熊蟬來說卻是數年等待的終點。

但這一切,正因人類的疏忽與無知,被無聲地抹煞。

即使牠己經蛻化也要趕快爬上樹梢才能安全。陳權欣攝
即使牠己經蛻化也要趕快爬上樹梢才能安全。陳權欣攝
即使蛻化後爬上樹梢也會被樹鵲所吃。陳權欣攝
即使蛻化後爬上樹梢也會被樹鵲所吃。陳權欣攝

這些年來,愈來愈難在市區看到熊蟬的身影。當我拿著手電筒在公園尋找蟬蛻時,看到的卻是鋪滿水泥的地面、嶄新的景觀設施、插入樹根間的氧氣管線,以及夜間施工不停歇的強光照明。這些變化或許對城市景觀來說是美化,但對熊蟬而言,卻是致命的障礙。

熊蟬的活動範圍極其有限——牠們通常不會遠離出生地太多,甚至出土位置與牠們的祖先幾乎重疊。這也意味著,只要原生地遭到破壞,牠們就無處可去。公園整修鋪設硬地、埋設地下管線、砍除老樹、亮晝般的夜間照明,這些「城市進步」的象徵,正在一點一滴地抹去熊蟬的棲地。

尤其令人痛心的是,市政府每年選擇在熊蟬出土最密集的五、六、七月進行大型工程,而非秋冬非繁殖季節。當整排老樹被移除、草地被剷除重新鋪面時,有多少尚未出土的蟬幼蟲也一併被毀?又有多少剛剛鑽出地面的熊蟬,因為找不到可攀附的樹幹,只能在水泥地上徘徊、耗盡氣力、無聲死去?

即使牠己經蛻化也要趕快爬上樹梢才能安全。陳權欣攝
即使牠己經蛻化也要趕快爬上樹梢才能安全。陳權欣攝
熊蟬出土都在深夜需要非常安靜的環境。陳權欣攝
熊蟬出土都在深夜需要非常安靜的環境。陳權欣攝

熊蟬不會抗議,牠們不會遷徙,也無法在外地「再安家」。而牠們日漸稀少的聲音,正是我們對環境破壞的無聲回應。尤其五六月的西北雨更是熊蟬的劫難,大批幼蟲還沒爬到地表就淹死於水土裡。

這幾天,新竹郊區的香山地區傳來了熊蟬的鳴叫。然而那聲音稀疏、微弱,與以往盛夏時整片樹林的合唱截然不同。而市中心的公園,卻依舊沉寂。這樣的對比讓人無比沉痛。

熊蟬只是城市眾多物種中的一種。若連這樣體型可觀、習性可循的昆蟲,我們都無法保護好,那些不被注意的地底生物、微型棲地,又該如何安身立命?

我們的都市規劃,何時能真正納入生態觀點?何時市政工程的時間安排能避開生物的繁殖季節?何時公園設計能考慮「保留原地貌」、「讓生命有路可走」?這些並非艱深的科學,而只是願不願意多一點體察與同理。

熊蟬的鳴聲,是夏日最動人的自然樂章。但它們的沉默,卻也可能是對我們城市發展盲點最深刻的警示。願我們不只是記錄這些消失的影像與聲音,更能從中醒悟,重新思考我們與自然的關係。如果我們現在開始改變,也許,還來得及。

蟬脫殻後掉一地的蟬蛻,這是一種中藥。陳權欣攝
蟬脫殻後掉一地的蟬蛻,這是一種中藥。陳權欣攝
在野外也可能看到被綠殭菌所攻擊喪命的熊蟬。陳權欣攝
在野外也可能看到被綠殭菌所攻擊喪命的熊蟬。陳權欣攝
。陳權欣攝
。陳權欣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