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本文為《生徒年代:茶金歲月前傳》的書摘,獲作者與出版社授權同意刊登。《客新聞》將不定期刊登客家研究相關書摘,希望能讓客家研究更廣為人知,身為台灣客家人、台灣人的大家,能夠對祖先、曾在這個婆娑之島上發生的歷史,多些認識、族群間能夠更加包容。
作者:廖運潘/聯經出版社授權刊登
第一部【生徒年代】.第八章〈大改制〉
戲曲皇民化
縮水變成十天的暑假從八月一日開始。我回到觀音,看到徐水伯的米穀倉庫兼戲院貼出演戲的廣告,大感意外。
在當時,所謂的演戲就是指採茶戲(等於是福佬人的歌仔戲)。聽說採茶戲的前身是「三腳戲」,以生旦丑三個角色演出簡單的劇本,唱一些當時在各地流行的採茶歌作為點綴,近似於現在的脫口秀表演,故也有三腳採茶之稱。後來受到歌仔戲影響,以歌仔戲為骨幹,同時吸收平劇、北管等曲調,便成為所謂的採茶戲,又名「改良戲」。
採茶戲演出的劇情都是取自中國古代小說故事,如三國演義、白蛇傳、紅鬃烈馬、薛仁貴征西、封神榜、包公傳等,所以劇中不斷地出現皇帝,在日本人看來相當刺眼。加上演戲所穿的衣裳、所用的道具以及扮裝都是「支那」的文物,對於把使用布紐的臺灣服都視為眼中釘的日本人來說,這是對皇民化運動的一大障礙。所以在皇民化推行得如火如荼的一九三八年,就開始全面禁止採茶戲及歌仔戲。
位於上街廟背右側的戲院,原本是徐水伯打算在夏秋季供作收購稻穀的倉庫使用,冬天到春天的空檔期間則當作戲院來賺錢。這棟磚柱土磚建築落成後,卻因為稻穀受「臺灣食糧營團」的統制,採茶戲遭禁演,因而閒置了三、四年,成為蚊蟲的窩。
在此之前,觀音偶而也有採茶劇團來訪。由於當時還沒有戲院,所以只好在露天演出。用木柱和草蓆把廟前廣場的四分之一圍起來,在適當的地方掛上遮眼幕,以防有人由附近民房二樓偷窺,觀眾席則是用兩支杉木排在架上的克難品。不必付租金是露天劇場的好處,日場觀眾要飽受日晒之苦是其短處,但下雨天不能上演才是最大的致命缺點。冬天當然也不適合在露天演戲。
露天劇場和外界只有一蓆之隔,裡面唱戲的台詞和歌曲,在外面可以聽得清清楚楚,尤其閰羅王出場時唱的陰森森而帶有幽憤之情的所謂「陰曲」,往往能使遊蕩在場外的小孩子們心蕩神馳,恨不得馬上衝進去一睹為快。所以,常常有人把草蓆挪開一個小縫來偷看戲,也有比較「鱸鰻」的小孩企圖從草蓆底部爬進去。為此,劇團雇有專人,對偷窺的人以小竹枝拍打草蓆來示警,對爬蓆底的人則用手按住其頭部用力推出去。
吾友無牙敏多次想爬進去看「白戲」,但從來沒有成功過。後來他心生一計,認為萬無一失。當天晚上他找燈光比較暗的地方,拉斷連結草蓆和擺在地面的杉木之繩子,掀開草蓆底部,然後屁股朝前,慢慢地後退進去。他想用此法進去,即使被發現也無大礙,因為監視員一定以為他是要從草蓆下面爬出去,所以會把他拉回去,使他能達到目的。然而事與願違,監視員一腳狠狠把他的屁股猛踢出去,使他大喊「膏耗絕代,夭壽短命」不已。
其實劇團也並非完全冷酷無情。閉幕前二十分鍾,他們會把大門打開,讓小孩子進去撿戲尾,同時期待小孩子回去替劇團做宣傳。小時候父親不讓我們去看戲,所以我成了撿戲尾的常客。
聽父親說過,他曾經和幾個朋友合夥邀請宜人京班來露天劇場表演五天,但事先未曾考慮到那幾天剛好碰到刈稻子的時期,所以觀眾非常稀少。後來只好把戲票免費贈送給親朋好友,請他們來捧場,因而虧了一筆錢。宜人京班號稱是「京班」,因此只唱西皮、二黃、南梆子、昆曲,而不唱採茶歌曲,但台詞是客家鄉親話。觀音人把梅縣客話叫做「鄉親話」,我在北埔時曾說「中壢人在外說福佬話,在家講鄉親話」,結果大家都聽不懂(北埔竹東一帶人講「海陸」,苗栗人講「四縣」)。
戰後,宜人京班還存續一段時期,我在北埔曾看過一段其表演的三國演義桃園結義。一面唱皮黃一面說客家話的京戲,難免有一點格格不入,可能因為如此,隨於正牌京戲班在臺灣慢慢茁壯,這個客家京戲班也就被埋沒在臺灣演戲史之一頁中了。
暑假歸省的第一個傍晚,我去戲台看戲。那座穀倉沒有戲院之名,大家稱其謂「戲台」。沒有鋪地板的泥地上擺滿了無靠背的長椅子,當做觀眾席。觀眾席後面一張桌子,桌上有一盞小洋燈和一個茶杯,那是警察的座位。
演戲一開始我就發現,除了劇情以外的所有一切都大大地改變,變成不倫不類,亂七八糟,莫名其妙。以下,我把皇民化採茶戲的概況慢慢道來。
樂器:伴奏或效果用的樂器,添加了西洋鼓、小喇叭,伸縮喇叭以外,在傳統的胡琴上頭加裝喇叭,嗩吶被廢止。我不能理解當局敵視嗩吶的理由。
音樂:降低了採茶歌的地位並減少分量,以日本流行歌曲取代。例如女主角上場等大場面,就唱一大堆比較明朗的歌曲如上海賣花女等,浪漫的場面就唱蘇州夜曲、支那之夜,悲傷時唱湯之島悲歌,離別時唱何日君再來等。唱日本歌時,演員的動作、身段、表情自然和傳統的採茶戲有所不同,而這些日本歌的伴奏當然要用西洋樂器。現在電視上所看到的歌仔戲也常有唱類似流行歌曲的場面,相信那是起源於半世紀前皇民化運動的餘毒。小時候看戲,我對演員動不動就唱起無聊的採茶歌覺得不耐煩,但這一次卻對那些唱得沒完沒了的日本流行歌曲恨之入骨。
但對男演員,我看臺灣總督府的皇民奉公會都拿他們沒有辦法。你能叫皇帝、大臣唱流行歌嗎?縣太爺或員外唱起日本歌來像樣嗎?可以讓支那武官唱日本軍歌〈光榮的特別志願兵〉或〈臺灣軍之歌〉嗎?想必因為如此,男演員都按照劇情唱採茶歌、歌仔戲調或外江(又稱正音,平劇之意),而唱採茶歌或歌仔戲調時的伴奏除了胡琴以外,還加上了伸縮喇叭或單簧管,這大概是現在大陸用交響樂或鋼琴來伴奏京戲的先驅。
戲裝:他們用的衣裳也實在不尋常。皇帝(改稱城主)不穿龍袍,而是穿日本傳統禮服「羽織袴」,奸臣、高官以西式大禮服和絲絨禮帽來代替蟒袍和烏紗,一般老生穿的是有點像軍服的卡其色國民服(接近中山服),小生西裝筆挺。青衣、花旦一律是當時無人敢穿著走到外面的漂亮洋裝,視劇情尚有晚禮服、連衣裙、上下身成套裙服等之分,唯有武旦的扮裝和一般戰時婦女同樣,上身是和服(單衣)加上寬闊的裙褲。老旦之屬於上流階級者穿日本傳統女人禮服,平民角色則和武旦差不多,但上衣不那麼鮮艷。小丑的衣服是破襯衫,破短褲還要帶上一頂破乞丐帽。跑龍套的制服是日本古時消防隊員穿的寬大外衣。
化妝:生、旦、淨、末、丑之中,淨、末、丑完全不化妝。生角中唯有小生是濃妝,而且留西裝頭(戰時無人留西裝頭,幾乎都剃光頭或留平頭)。旦角中,老旦不化妝,頭髮是一般束髮。青衣、花旦當然需要打扮漂亮,頭髮則是一般被禁止已久的燙髮。
台詞:對話用客家話本來是天經地義,因為當時「做戲仔」(演員)都是窮苦家庭出身,幾乎沒有唸過書,所以不可能改說日語,即使他們能用日語唸台詞,將近一半的觀眾也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所以在這方面,照理是沒有什麼皇民化可言才對。然而最絕的是,主務當局強迫演員把稱呼改用日語,也就是父親要說歐多桑,母親變成歐卡桑。於是乎,舞台上就出現「俺介(我的)歐卡桑是你歐多桑介表妹」,「歐吉桑(叔叔),你不要怪俺介歐卡桑」之類不三不四對話,聽起來十分可笑又怪異。現在想起身穿白色晚禮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姐手執武士刀,指著穿著大禮服、帶大禮帽的留八字鬍大漢喝道「奸宰,你害死俺介歐多桑和歐卡桑」這種場面,依舊令人不寒而慄(武打場面則用日本劍術架式)。
如上所述,經過皇民化的採茶戲雖然變成不倫不類,但來自頭份的小美園劇團演出的白蛇傳卻確實不賴,尤其是飾演白素貞的范姜廷之女的表現十分突出。她扮相漂亮,能說能唱,平劇的底子也很紮實,因而特別獲得讚揚。范姜廷先生是觀音人,其女從小就賣給頭份人家當養女,小美園來表演時,常看到他在戲台附近走動。
在戰爭陰影籠罩下,對久無任何娛樂生活的田庄人而言,皇民化採茶戲雖然有點不合胃口,但還是被視如珍寶,無論日場或夜戲,都是天天客滿。本來滑稽無比的台詞也變成見怪不怪,街上玩耍的幼童口中頻頻冒出「俺介歐多桑會打我」,「你的歐卡桑在叫你了」之類的鬼話。由此可知,日本人的皇民化運動,在這方面可算獲得初步的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