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蕭秀琴
曾任出版社總編輯,現為作家暨譯者,著有《料裡風土:往山裡去的地方,九種食材從山到海建構客家飲食》、《料理臺灣:從現代性到在地化,澎湃百年的一桌好菜》等書籍。現居離台北城約一個小時的小鎮,持續文字工作。
跟我妻 是最後的晚餐了
這張畫的豆腐 思念不盡
– 何德來《私の道》
三年前,一幅何德來的油彩,小張46 x 53 cm,1971的〈豆腐〉,在北師美術館《不朽的青春》展覽會上,掛在轉角的壁面,不彰顯地流淌過眾人心底,不時浮現腦海,雋永說的或許就是日常一瞬,即最柔軟的一角。
這不是畫家第一次出現在台灣人的視野,何德來的作品於1993年捐贈給北美館之後,就經常在以台灣為名的策展中現身,刻正在北美術館展的《吾之道——何德來回顧展》,是三十年來畫家最完整的研究型展覽,其中《母・妻》帶我們進入了一個有愛的世界並告訴世人,如此就能堅定心志、創造平靜生活的穩固人生。
何德來(1904-1986),日治時期出生於新竹州淡文湖(現今苗栗造橋)的農家,五歲時以一百元過繼給新竹北街郊商何家,九歲被送到日本東京唸小學校,回台灣念今台中一中又返回東京唸美術學校,在1923年關東大地震時認識同在避難的木邑秀子,七年多後結褵並回新竹短暫居住近三年,因胃疾回東京治療自此定居日本,唯一一次回台為1956年在台北中山堂開畫展,但一生未入日本國籍,始終以台灣人的身份生活。
他的作品常為人稱道的是,用單一色彩鋪陳純粹與宏大,意境和諧簡樸率真,這些評論用來指稱何德來的大幅哲思型作品並不失真,但他的小型畫作或與台灣相關的風景畫,以及因為思念母親與妻子而畫的油彩,筆畫繁複,並且一次又一次修整的筆觸,呈現出細膩而深刻的情意,則很難用平鋪直敘來評價。隨著他的短歌、書法水墨作品、書信日記出土,讓世人得以認識了一生不賣畫、不參加官辦美展的畫家,如何持續創作不墜,熱愛生活,不忮不求過日子。
何德來的小型油彩作品讓人流連嘆息,是因為經常反映人生的流光溢彩,晶瑩剔透讓人想俯近逼視,祈能穿透心臟,1932年婚後回新竹畫的一幅〈冰塊〉,藍綠色的冰晶裡好像看得到自己的鏡像,抑或他者的投影,人物照見南國夏日風情,是回鄉才有的生活剪影。
豆腐放在藍色的磁碗裡帶著極淡如琥珀般的光澤,畫的上方隨意放置的土色砧粄,菜刀綠色的反光與棕色刷子,是妻子入院前為他料理的一餐,也是她此生最後一次為丈夫煮飯燒菜,家庭生活中的日常,歲歲年年就此中斷,〈豆腐〉日常不再平常,讓人泫然欲泣。
他們相伴過日子無生育,秀子夫人為古琴演奏家,婚後傾全力支持何德來創作並時常讚美,此次展覽有難得的書法作品,其中一首短歌是「秀子說 你寫字 像繪畫般 確實如此」表達妻子愛戀丈夫的才氣,而畫家有幾幅妻子彈奏時的身影,尤其是1973年秀子過世後畫的〈背影〉最讓人動容;那是過世前在和室緣側前,面對庭院彈三弦琴,一如她生前彈琴的所有日子,不再有。
何德來的一生讓我們認識到有這樣一位跨越不同政權,在亂世中依然堅定的追求藝術純粹性的畫家,保持自我純真坦率,翻譯他的短歌集《私の道》的作家陳千武,寫譯序時援用其中一首「一口氣寫了 愛 的字 很快樂 用紅色和黃色的 兩支筆」來解釋這樣一位獨特的台灣人。
以自身出發感謝此生遇上的所有一切,也能從他對生母的孺慕深情得到應證,在他自述的短歌中得知他「五歲 被剝離母親的胸脯 只為了 百元」,何德來描繪母親的畫作全部都來自於對生母的想像,最大一幅是1958年的〈吾之生〉,畫有一位穿著客家藍衫的母親抱著一位小男嬰,背景是農家的屋舍內有農具擺設,牆上掛著稻農插秧的畫作,母親背後的桌子有一盞油燈放射的光芒,刻意放大的亮光作為隱喻人生的源頭,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