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蕭秀琴
曾任出版社總編輯,現為作家暨譯者,著有《料裡風土:往山裡去的地方,九種食材從山到海建構客家飲食》、《料理臺灣:從現代性到在地化,澎湃百年的一桌好菜》等書籍。現居離台北城約一個小時的小鎮,持續文字工作。
將香蕉縱向剖開,對稱平放兩側形成弧狀,好似擲到笑杯,放上三球冰淇淋,通常是香草、巧克力和草莓口味,再淋上巧克力醬、鳳梨醬和草莓醬,以鮮奶油、堅果塗飾,最後放上一顆櫻桃,這是世界上最經典的冰淇淋聖代香蕉船(Banana Split)作法。1904年美國賓州拉垂布一位名叫大衛的23歲藥劑師學徒,在藥局工作之餘,平日最喜歡嘗試各種聖代(sundae)的創新吃法,於是想出了這個流傳百年的新點子。
這種人類最歡樂的發明行動,在於台灣人可沒那麼繁複的巧思,直接來兩球雪白的清冰立刻解決來個冰冰涼涼的心情,清冰淡淡的香蕉味是香蕉油之味,它存在於香蕉、蘋果、梨子或葡萄等等天然成分醋酸異戊酯(Isoamyl Acetate),是一種帶有濃濃香蕉味的化學物質,可以從水果或發酵物中萃取,也可以用化學合成出來,香蕉冰製作或許很簡單,但台灣人直到日本時代製冰機引進之後,才開始大量吃冰,第一賣冰第二做醫生,最初的清冰介於剉冰和綿綿冰之間,刷下來極細像一座雪山般,香蕉油從山頂淋下來,成了滿盤香蕉山,後來盛行吃台式冰淇淋叭噗,香蕉油直接加在裡面成了香蕉冰淇淋。這種盛行於1950年代之後,沒有香蕉的香蕉冰在南方艷陽下,是好幾代人的鄉愁,至今仍有人津津樂道眷戀不已。
香蕉船不只是一種冰淇淋聖代,有點彎彎的、可以當做容器的形狀,還有各種以此為名的典故,例如另一個歡樂泉源,汽艇香蕉船(Banana Boat)是一種水上遊樂設施,1970年代以PVC或橡膠材質製成,呈長條形,能夠乘坐多人。最初,香蕉船的設計是為了給軍事訓練和救援行動使用,但很快就進入了休閒娛樂市場,成為海灘、湖泊和度假勝地的熱門設施。

以香蕉船之名,更多的是人類殖民史與資本主義發展下的悲歌,1928年哥倫比亞的錫耶納加(Ciénaga),受僱於聯合水果公司(United Fruit Company)香蕉園的工人因低薪與惡劣工作環境發動大罷工,在美國的壓力下,哥倫比亞政府派遣軍隊鎮壓,並向手無寸鐵的罷工者開火,根據一些歷史學者研究,認為死亡人數可能達數千人之多。事後,哥倫比亞政府試圖掩蓋這場屠殺,讓人們逐漸遺忘這起屠殺案。
然而歷史不能被遺忘,否則人類就會落入永劫回歸的宿命,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瓜地馬拉的阿斯圖里亞斯(Miguel Ángel Asturias,1899~1974)以香蕉三部曲(The Banana Trilogy)包括《強風》,1950、《綠色教皇》,1954和《被埋葬者的眼睛》,1960讓世人記住中美洲香蕉共和國的命運,尤其是《綠色教皇》完整的紀錄了1928年開始不斷上演的香蕉戰爭。
另一位諾貝爾獎得主並更具全球知名度的哥倫比亞作家馬奎斯(Gabriel José García Márquez,1927~2014),在《百年孤寂》(Gabriel García Márquez’s Cien años de soledad)中,以魔幻寫實手法喚醒了1928年的這一段被遺忘的歷史。
某一天,歷史仍然簡短的小鎮馬康多迎來了一家帶著各種新式工具的香蕉公司讓市鎮變得繁榮新穎,鎮上有勞動力的人加入種香蕉的行列,日夜不停歇的工作,讓人變得疲乏直到無法承受,隨著不滿加劇,工人發動罷工,要求改善勞動條件,不料公司與政府聯手,派遣軍隊鎮壓罷工者,在小鎮廣場上,軍方向無武裝的群眾開火,造成數千名工人死亡。
布恩迪亞家族名為荷西的第四代成員雙胞胎之一阿卡迪奧(José Arcadio Segundo)是這場大屠殺的唯一倖存者,當他試圖告訴其他人發生了什麼事,卻發現整個鎮上的人都不記得這場屠殺,彷彿這段歷史從未發生過,這種「被抹去的歷史」正是馬奎斯小說中常見的主題之一。
聯合水果品公司現今稱為奇基塔和標準水果公司即為現為現在的都樂(Dole)都是十九世紀起,因為冷凍設備與新式船運帶來的技術革新,成就的全球貿易體系下的大型公司,他們提供了物流支持,在世界各地攻城掠地開發種植作物。
香蕉船是指專門用來運送香蕉的冷藏貨船,這些船主要從熱帶地區運輸香蕉到北美和歐洲,對全球水果貿易產生了重大影響,「香蕉船」這個詞後來也與加勒比地區的移民潮聯繫在一起,因為許多人曾搭乘這些船前往北美尋找機會。

一九六〇年代貨運裝載技術進展,影響全球各地的農產經濟,年輕的企業家黃茂雄與林和惠夫婦在日本港口迎接一竹蔞一竹簍香蕉入港時,應該還沒有想到後來的香蕉會跟東元小家電一樣裝在紙箱中載運,而這個轉變會影響台灣香蕉產業崩壞與換手掌控。
香蕉產業在龐大利益驅使下,政治迫害案件屢見不鮮,台灣1969年3月爆發高雄青果合作社金碗金盤賄酪事件,發生史稱「剝蕉案」的冤獄審判,這位把台灣香蕉產值帶進高峰,外銷量大增,創造盛世風景的一代蕉王吳振瑞被控貪污背信圖利並羈押,最終被判刑2年6個月,他出獄後移居日本東京直到1989年才回到台灣,回國場面熱烈,受到蕉農盛大迎接,也才開始有人幫他平反,當年的冤案逐漸清晰。
這起案件自始至終都被認為是冤獄的迫害案件,代他鳴不平者眾多,最具歷史意義的要屬客籍作家李旺台得到台灣文學金典獎的歷史小說《蕉王吳振瑞》,在美國出版的英文譯本入圍美國《前言》(Foreword)雜誌獨立出版獎兩個獎項,分別是歷史小說和多元文化獎。
相較於《百年孤寂》以1928年香蕉屠殺慘案,《蕉王吳鎮瑞》是傳記式歷史小說,時間、背景框架與事件、人物角色都有具體的人物、事件和時間點的映照與指涉,甚至作者以自傳體的體例敘事,讀者有如親臨事件現場的感受。
相較於拉美作家以魔幻寫實手法描述蕉農被資本家奴役不堪的場景,李旺台作為蕉農之子,敘述黎明前即到蕉園扛香蕉,用棉被小心翼翼保護香蕉的場面,台灣農民面對作物期待收成的心情,想要創造一番事業的企圖,體現了台灣農人與農業仍有可為,足以溫飽的時代。
時代滾輪讓世界不得不往前也會在轉彎處讓人摔下來,台灣人所處的是世界最長時間的戒嚴,極權政府打壓異己連累無辜的手法更為扭曲陰暗,基層的農民不知道世界如何隕落,和政權交手的農商不諳宮廷式鬥爭的狡詐,所有人都無法預見為何會從雲端跌落。
從香蕉王國到逐漸萎縮成內銷產業,其中的節點或許是那只箱子,小說裡吳鎮瑞被召上台北開律頓案專門會議,美商律頓紙業機械公司想接這筆香蕉載運轉型的大生意——討論從竹蔞換紙箱,該公司台灣經理是當時經濟部長李國鼎的弟弟,吳鎮瑞規劃紙箱應該由台灣人跟日本人合作生產,才能掌握品質和規格需求。
所有的事件不會只有表面,深層的社會環境和政治結構利益才是操弄一切的暗手,國民黨政權在六〇年代末面臨接班與內部派系鬥爭益發激烈時刻,外省人集團的宮廷鬥爭對台灣人來說非常陌生,直到在調查局被審訊,吳鎮瑞才明白過來,送鍍金的金碗金盤根本不是原因,自己只是擋了人家道。
剝蕉案之後,台灣輸日香蕉一路下滑成為不可逆的趨勢,1971年菲律賓香蕉就超越台灣香蕉輸日的數量,接下來香蕉的剋星黃葉病隨之上場,蔓延全球,至今仍然無法解決的香蕉癌,又是香蕉另外一個永劫回歸的命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