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蕭秀琴
曾任出版社總編輯,現為作家暨譯者,著有《料裡風土:往山裡去的地方,九種食材從山到海建構客家飲食》、《料理臺灣:從現代性到在地化,澎湃百年的一桌好菜》等書籍。現居離台北城約一個小時的小鎮,持續文字工作。
他們倆的人生是一顆又一顆的雞膽和一季過一季的蜂窩輪番上陣的組合,那已經是1970年代後中年的事了,局勢大致安穩,兄長隨著上一波島內移民把家產分了遠走他鄉,伙房支援未到萬不得已不開口,大小姐和小少爺以及他們的九個兒女,就在這種屋簷下過日子。
在還沒有推廣「兩個恰恰好」的政策之前,即使口服避孕藥已經發明了20年後,島嶼的女人仍然要為自己生的八、九、十個並得以倖存孩子照料產婦嬰兒,幸運的話可以多達50次,尋常20次也跑不掉,客家阿婆的一生中,在40歲之後,就在殺雞煮雞酒幫媳婦女兒坐月子的反覆歲月中成了阿婆、姐婆(外婆)。
殺雞有兩道關卡讓人必須強忍惻隱之心,第一刀割脖子滴血,再來等滾水燙毛,接下來的拔毛可以是多人參與行動,孩子們還會被叫來勞動服務,同心協力的氛圍沒那麼滲人,好像就能自然而然接受了這樣的行為,而必須從頭至尾執行任務的阿婆,有個動作深入腦海揮之不去,在最後一個步驟掏內臟時,抓到一顆食指般大小的藍色丸子,清油沖水放茶杯裡再捏出來,站起來仰頭,一口吞下,之後誦唸佛號阿彌陀佛,跟割脖子時念的次數一樣多。
吞下一口膽,安撫一生以來幾次孕期無數次把膽汁嘔出來之苦,也把後輩的苦一起吞下,苦味清涼,歷來消火祛毒,讀《晉書》,「吉人向風而袪袂」,才懂阿婆仰頭吞苦的果斷俐落。
婦人勞役在總在廚房後簷,無人知曉的瑣瑣碎碎雜事一堆,少爺心性才能「王孫清嘯而啟襟」般快意,她在裡面張羅,他在前簷捅蜂巢,刻意不清不理留下的蛹是養分能刮下甜蜜,領著孫輩捅蜂窩也沒有想像中的容易,要先檢查大家有沒有戴帽子遮臉,長袖長褲穿好,長竹竿先拍拍外緣,淨空蜂群,兩三個人牽網或乾脆拿撈魚網等著,勇敢一點,戴著手套拿梯子爬上去摘,高門大夏的屋簷,其實沒那麼容易。
讓後代學會閒適遊樂是一門藝術,倥傯世事讓自己喘息也體貼他人,學會了,敞開胸懷人生快不快意不知道,逍遙於田野,徜徉於世有這麼一點意味。
餳人(sia ngin,海陸腔)个何止在灶下,餳音同糖,形容變軟的糖塊,用作名詞念「形」音,亦即麥芽糖。客庄孩子最早吃到的餳人多半是在戲棚下麥芽糖(magˋ nga tong,海陸腔)亦即糖葫蘆,但最讓人期待的是三不五時騎腳踏車手搖竹筒,發出勾-勾-勾聲音的餳人車,用糯米粉作成的方形最中皮,裡面裝滿白色的麥芽糖花生粉,這要等到阿公獎勵的時候才能吃到,自己的零用錢只能買到一支卷在竹籤上的餳人,吃不乾淨的竹籤亂丟還會餳蟻公(ngie gungˊ,海陸腔),被螞蟻洩漏的秘密,很難藏住。
人生七十才開始,婚姻六十年才能金剛不毀鑽石婚,長長的人生要自得其樂,最簡單莫過於餳細人仔(seˇ ngin er,海陸腔),阿婆用美食阿公帶你玩樂,組合了膽汁與蜂蜜的人生,誘人的日子是甜蜜的生活夾雜著微微酸的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