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蕭秀琴
曾任出版社總編輯,現為作家暨譯者,著有《料裡風土:往山裡去的地方,九種食材從山到海建構客家飲食》、《料理臺灣:從現代性到在地化,澎湃百年的一桌好菜》等書籍。現居離台北城約一個小時的小鎮,持續文字工作。
當我們說粢粑時,我們說的是歡聚,盡有味緒;當我們悲傷時則恬靜,恁是沒味沒緒。
人是不會隨便相聚的群體,尤其是客家人;既被說為客家就得善於浪跡天涯作客他鄉,好不容易的聚在一起,都是因為某種緣故。阿太八十一歲盤壽,殺豬做戲大宴賓客,這些客人後來能再見面的不到十分之一,阿公過世時,家裡來了許多生平第一次見面以後也不會再見的親戚;悲歡離合,人們相聚頭等要緊的大事是如何接待,入門第一件事喝茶吃點心,怎麼吃形塑了族群特質。
幸甚,大部分的平常普通人,人生中的哀傷時刻相較於年度歡聚總是比較少,相聚飲宴按照客家人的步驟是,備好茶水,坐下來一邊斷粢粑開始各自交待這一段時間以來的生活情緒,如果是嫁娶,就等待新娘出來或進門說句,「今晡日日腳真好」,終於粄圓、炒米粉陸續上桌,話題圍繞著大菜蘿蔔芥藍長豆……自家菜園一一點名,再補一句,「麼个味緒恁好」。
從前,當我們還能按照節慶做戲收冬,年復一年相聚時,總會不耐煩,「又是做拜拜个味緒,」那個味緒是什麼不難形容,豬肉大骨湯和香菇味道明顯,有點隱隱的海味是蝦米魷魚,一鍋粄圓於我,沒有大把的茼蒿、滿滿的新鮮香料蔥蒜香菜就不算吃粄圓,有季節感的青蔬才叫有咪緒有意思。
味緒到底是什麼?客語中海陸腔的「mui+ siˇ/suiˇ」說起像是華語的「米喜」,四縣腔是「mi xi」一如「咪嘻」,有一陣子我經常寫成「咪緒」,覺得這樣才能表達自己的口音。
上古漢字「味」於大部分華語使用者都能清晰地理解並指涉,不用多做解釋,反而「緒」才是關鍵,以辭典中解釋緒的其中三個意義來理解客家人的客家味,我認為頗為適切。
首先,緒是事物的開端,像是千頭萬緒或以英語end of thread(絲端)來想,煏油炒菜和炆煮禽肉是起點、是基礎,更是日常,如果能日日操演餐桌,就會成為熟悉的味道,就會被記得,就是族群的底蘊。
再來,緒是次序,食物已經料理好,安排妥當,一切就緒並粗具規模有個樣子,才能好好享用,當客家人說味緒恁好時,必然是這道菜有遵照傳統的做法做出記憶中的味道,抑或者搭配得很好,是一道好吃的菜。
緒在膳飲美食,到了最後無非滿足,是一種心念或心境,就是「合味」並對了你的胃,也是合胃。沒味沒緒沒生趣,飲食之於客家人,無法吃出興味生活就沒有趣味,一如人生千回百轉心緒起伏,崎上崎下行來顛簸冷熱皆是日常。
用一道客家菜具體示現味緒,我會用粄圓,客家米食的最初,糯米要一年好呢還是新米,長糯好呢還是圓糯,比例如何是各家手法,這是開端,是準備挼粄圓之前千萬思緒的起步,接下來製作粄嫲、浸米磨漿亼粄仔,沒有這些順序就不會有粄圓可以煮,就無法比較配頭香料的風味;粢粑迎賓,粄圓炒米粉安頓旅途勞累,有味有緒相見歡,才能滋味無限回味無窮。
千頭萬緒說客家菜的滋味,都是日光與風的節奏、地理風土建立起來的口味;不鹹不淡不是我們的態度,上菜之前的粢粑、粄圓、炒米粉的味緒,讓人認識自己,知道我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