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蕭秀琴
曾任出版社總編輯,現為作家暨譯者,著有《料裡風土:往山裡去的地方,九種食材從山到海建構客家飲食》、《料理臺灣:從現代性到在地化,澎湃百年的一桌好菜》等書籍。現居離台北城約一個小時的小鎮,持續文字工作。
如果說台灣繪畫史上最知名的水果是〈有香蕉樹的院子〉(豐原客家人廖繼春,1928)的香蕉,台灣文學史上的水果就該是北埔客家人劉榮宗以筆名龍瑛宗寫就的作品〈植有木瓜樹的小鎮〉,一出手就得到日本《改造》雜誌第九屆日本懸賞小說佳作獎,獎金五百元,此時是1937年中日戰爭爆發,作家於六月到東京旅行,並面見藝文圈人。
事實上,那一年龍瑛宗創作力大爆發,多篇文章和小說發表,像這一篇〈跟銀行有關的詩人大木和逗子〉刊登在任職的台灣銀行內部刊物,登在《文藝》雜誌的〈東京鄉下佬〉和〈東京的烏鴉〉,還有一篇〈夕影〉刊於《大阪朝日新聞》……等等諸多文章,雖然從發表的作品可以看出作家喜歡用人名、地名等名詞當標題,而這一篇為什麼是木瓜呢?木瓜代表什麼?有什麼意義?!
這篇約3萬字上下的短篇小說,木瓜一詞出現的次數不過六次,其中一次也是最後結尾是木瓜葉在虛空中的空寂,其他水果香蕉、鳳梨、柑橘都出現過,甚至高高的椰子樹才是形塑這座小鎮天際線的植物,仰望的極限,然而木瓜為什麼就能成為標題呢?
木瓜第一次出現是主角陳有三剛到小鎮的第一天下班和前輩一起晚餐,換句話說,二十歲的年輕人好不容易考進大公司,又是當時的熱門產業製糖會社,雖然赴任地點在不甚滿意的中南部,但仍然帶著期待探索新世界,在鎮上最繁華熱鬧的所在,一眼看到有很多木瓜樹的地方,是被圍起來的區域,日本人住的和式房子,他暫時走不進去的場域,期盼著有一天能住在裡面的渴望。
剛到新處所,前輩帶著他去找另一位更熟悉小鎮的前輩家拜訪,期能很快找到自己的住所租下來,尋訪的路徑讓他體驗了繁華榮景不過一個拐彎處就能變成潮濕泥濘便溺處處的陰暗街路,兩位年輕人想呼吸新鮮空氣,只有走到公園裡面。
「前面的草地的邊上,有一群木瓜樹,靜靜地吸著剛升起的上弦月光。地上投射淡淡的樹影。」這款龍瑛宗式的色彩,是他所有小說描述心境的典範示例,即便是描摹影子都能把闃黑暗影寫得像高貴的黑武士,只有這般定靜才能展現青年依然潔白的心,木瓜第二次出現,在漆黑如晝的夜裡立下一個只要懷抱夢想就能改變命運,並脫胎換骨可能性。


人生如夢有多好就會有多失望,在2024年阮光民的漫畫版《植有木瓜樹的小鎮》中,直白地把慾望表達出來,木瓜在他的畫筆下是慾望的象徵,人性慾望用其他的字眼包裝可以是「希望憧憬」,也能用更理性的「訴求嚮往」來取代,如果是色彩描繪,用阮光民的筆法是成熟靡爛的木瓜橘,所以漫畫裡滿篇剖開一半露出黑子的木瓜和大片大片如瑰麗晚霞的濃彩墨色,預示著黑暗會將人吞噬,猶如人心不小心就會崩潰。
除了暴雨土石流,很少有什麼會瞬間崩潰,人心更是如此,都是漸進式地慢慢凋萎,社畜失去信念忘了志向的原因,是因為日復一日被同樣的事物奴役,中學學了五年會計,到會社工作只需要數鈔票一個動作,學校沒有教的才是重要的事,像是如何融入同事一起混,長官需要拍馬屁時絕對要懂放下身段,跪下來道歉用袖口幫他擦鞋子,這種屈辱等下班之後喝得酩酊大醉,再被同伴拖回家睡一覺,第二天又是一天舊時間延續著。
即使不是出生在有錢人家,陳有三年輕、有專業能力就有未來,很多人急著幫他作媒、成為被人相中的目標,木瓜被切成一塊塊,由一個勢利家庭中等著被賣好價錢的女兒端出來,婚姻是買賣成了故事的核心,如果婚姻是買賣,性慾、肉體和酒色,有什麼不能買賣、被交易。
脆弱的心失去渴求的能力,隨便一個人一句煽動就能被動搖,聽到同類人的黑暗嘆息,左心房就好似就要跳出來,唯有高高的木瓜象徵著不論貧賤富貴仍存在的微弱意志,「只有木瓜樹是一樣的,直立高聳,張著大八手狀的葉子,淡黃而滋潤的果實,纍纍地聚掛於幹上。」因此,放棄掙扎與堅持,跟同事一起上酒家,看著喜歡的女孩被賣,在辦公室被霸凌,想要透一口氣時就去公園,「從略帶微黃的美麗綠色的木瓜葉間,眺望著無窮深邃的青碧天空而發呆。」
1930年代的台灣木瓜,不似香蕉鳳梨等熱帶水果終於在島嶼大放光芒,但也沒有被放棄,育種人員還在努力培植,備受期待的新興果樹,在有能力種植的人家屋前,在被規劃的空地上,種幾棵木瓜樹期待能到黃燦燦的果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