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蕭秀琴
曾任出版社總編輯,現為作家暨譯者,著有《料裡風土:往山裡去的地方,九種食材從山到海建構客家飲食》、《料理臺灣:從現代性到在地化,澎湃百年的一桌好菜》等書籍。現居離台北城約一個小時的小鎮,持續文字工作。
半夜起來上廁所,經過廳下繞過灶下,才會到後尾的澡間廁所;走到廳下時還睡眼模糊望一眼神桌上微弱燭火,知道後方是佛祖觀音祖先牌位等安心走過,到了廚房啵-啵-啵的聲音傳來,冷意襲來毛髮豎起,貓、老鼠或大南蛇都是驚悚,鎮靜下來尋到大甕,或許是發聲的所在,夏夜涼風隱隱醉人。
有些體驗人生中僅只一次卻永生不忘,像是撞見葡萄酒發酵的聲音,不是不想再次探究,而是再後來就沒有了後來,不經意間失落的事物何其多,客庄裡縈繞的《葡萄成熟時》在棚架拆毀大半後就沒了回聲,這種無法收益的作物,有時連釀一缸葡萄酒,為冬天添暖都難,保留下來的老叢也多半棚架半毀,藤蔓枝葉沒修剪的頹圯之勢,讓人不忍卒睹。
現代台灣人對葡萄的最早記憶多半是巨峰葡萄,那顆被白色果粉包覆著的紫黑色、甜蜜十足透著微酸的果子讓人無法拒絕,抑或日本進口的高級果品麝香葡萄,再簡便一點的是早餐麥片裡、土司麵包中的葡萄乾。
在此之前,台灣人的葡萄大約都是酸澀難以入口的、小小顆的黑后或不怎麼大顆的綠色金香,這也是六十五歲以上,客庄葡萄藤下剪葡萄的歡趣記憶,再往前呢?或許只是園藝而已,因為我們從各種畫作裡看見葡萄,從詩詞歌賦裡聽見古人「葡萄美酒夜光杯」,卻從來沒聽過祖先們說葡萄有多美味,頂多在《諸羅縣志》中翻閱到不怎麼好吃的葡萄,「臺止有黑者,亦甚稀,蔓生實纍似彈子,煮食可生津濟渴。」
煮了才能入口的葡萄,倒不如喝《熱蘭遮城日記》中的葡萄酒,這份資料中有每年第一班從巴達維亞(今雅加達)載來多少紅、白葡萄酒進港的記載,分配多少葡萄酒給醫院的病人飲,直到後來在《臺海使槎錄》卷二提到,「康熙二十五年,臺灣平……甘勃氏遣陪臣賓先吧芝復奉表進貢。表詞有云……鑲金小箱一只內丁香油、薔薇油、檀香油、桂花油各一罐、葡萄酒二桶……。」
或許臺灣人是先喝過葡萄酒才認識了葡萄,因葡萄酒而廣為人熟識的法文字terroir成為講究飲食的「風土」一詞,最早就是因為品評葡萄酒的風味而來,味道能傳達土地的滋味,指陳一種地方感,而葡萄在島嶼的土地上是什麼樣態呢?最迷人的一幅或許是豐原畫家葉火城的〈葡萄藤〉,準確的描述了我們曾有過的鄉村風景與人文情懷。
從屋簷搭出的葡萄棚架,日光從茂密的葡萄葉穿透而來,咖啡色的葡萄藤交織錯落延伸到頂,三串綠葡萄垂掛而下反射出的光線,一派溫暖的副熱帶風情,馬上就能把人帶到記憶深處,像是後龍大山火車站木構建築延伸出去的葡萄棚頂(pang dangˊ,海陸腔),架上淺綠透明或深葡萄色的珍珠,在傍晚時分浮在霞光裡。深葡萄色是客籍作家龍瑛宗最擅長描寫的色彩,是〈白色的山脈〉中的,「在相思樹稍漸漸黝暗下去的海,已經是深葡萄的顏色了。」
這是1941年畫家在日本時代入選第4回台灣總督府美術展覽會(簡稱府展)的特選作品,此幅畫的重要性在於全世界以葡萄入畫的作品中,無論何時、何處,或哪一種媒材均數量龐大,尤其以靜物、果物為題的油彩、膠彩或水墨,日本時代台灣畫家就有1928年蘇花子的〈葡萄〉、1932年蔡媽達的〈葡萄〉、1934年松林桂月審查員之作〈葡萄〉和1940年郭雪湖的〈葡萄〉,有別於這幾幅以膠彩創作,傳達葡萄本身的樣態,葉火城的作品以油彩表現出地方風土人文寫實情境。
葉火城(1908年—1993年)豐原人,師從石川欽一郎,和李石樵等中部畫家創立葫蘆墩美術研究會,以教職終身,最先在霧峰公學校任職,戰後1946年,出任神岡鄉豐洲國校校長,除了赴日求學階段或歐遊,一生足跡都於台中地區客庄追尋繪畫素材,而這一幅作品也讓我們得知,島嶼1940年前後的家屋風情延續至今,在屋旁搭座葡萄棚。
因葡萄酒而創造的風土(terroir)敘事,字面上看terre是法文土地的意思,在台灣,風土是土地環境與人文創造出來的作物,關於飲食文化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