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俊傑/高雄報導】「寫家鄉說土地,這是我們的記憶。」在地方書寫運動風氣帶動下,旗美社區大學校長張正揚召集編輯顧問、寫手、攝影等人共組村史編寫小組,以「公共」為核心,走進內門、杉林新及六龜,與當地居民歷時1095天,共同完成《行佇咱的路─內門中埔講古》、《行揫做屋─楠仔仙上來尞》及《山河林野討生活─六龜文武故事》三本村史專書,為這片土地繼續寫下未盡的人文、產業村庄情懷故事。
誰的村史?誰的運動?
談起村史計畫,張正揚說,2020高雄建成一百週年紀念活動中,參與了旗山、美濃(簡稱旗美)地區文史工作,在六個漢人鄉鎮區(美濃、旗山、內門、杉林、六龜及甲仙)中發現,各區的史料資源程度不一,有些地方留下大量史料及文獻,但有些地區史料付之闕如,進而萌生編寫村史念頭。
1998年期間,當時的台灣省政府文化處有個「大家來寫村史」計畫;張正揚說:「大家來寫村史」最大的啟發點是「大家」從此時開始,村史開始有種「社區運動感。」要讓在地的居民,寫出自己家鄉故事。
社大採編團隊2021年參與教育部促進公共參與特色計畫提案,以社大經營分工的三個流域,每地各選一個社區、村落寫村史,希望藉此拋磚引玉,激發大眾撰寫村史。
寫故事、紀錄,如同交友,要瞭解他、必須去先認識他,寫村史亦是如此。張正揚說,要瞭解一個村莊,必須先認識它、要先向地方「拜碼頭」,如果地方人士不歡迎你、沒有準備好,村史就寫不成。很慶幸,團隊遇到的居民都非常熱心,也很高興能為村庄寫紀錄。
計畫著手後,現實問題也隨之而來,像是一開始遇到的文字寫作,「因為文字會讓人感到害怕。」何況村民並非專業學者,張正揚說。而在闡述歷史、故事過程中,還牽涉到當事人對事件的熟悉度,因而採用「你說我寫」方式,讓居民們將自己認為重要的故事說出來,進而開啟了這趟撰寫村史之路。
熟悉的記憶,找回土地情感
中埔社區位於高雄內門,地形險惡、植被生長不易,過去是盜賊與抗官分子方便藏匿之處,在朱一貴事件後,清廷政府發現此處在戰略位置重要性,增設兵力、軍事建設堤防,現今的地標指示牌仍可見「衙門口」標誌。但中埔歷經林爽文事件、清廷政府羅漢門巡檢司遷移到蕃薯寮(今旗山)、日治時期台灣總督府於蕃薯寮設置工商機構及1956年國民政府開發臺三線等治理下,發展漸漸落寞。
在1960年代,內門只有三位醫生,石萬基、石正平(父子檔)及一位退伍軍醫。石家從台南舉家遷至內門,早年父子倆在內門內豐村、中埔村兩地行醫,父親過世後,石正平繼續在中埔住家執業,石家成了居民口中的「醫生館。」1966年,石家買了電視,是全村的第二台電視機,消息傳開後,石家客廳也隨之客滿。在石正平孫子石岱于回憶中,這個家不只是醫生館,也是大人小孩泡茶聊天的地方。
石正平夫婦過世後,石岱于、石岱承兩兄弟腦中竄出「重修老屋」念頭,將老屋打造成村庄的交流聚會中心、重回兒時,從「醫生館」出發,喚起昔日繁盛的中埔歷史記憶。這裡也成為撰寫當地村史的出發點。
不是不存在,只是沒有被發掘
在遼闊的旗山、美濃九個行政區中,美濃有濃厚客家風采、旗山有區域治理留下的資產、內門有宋江陣/總鋪師、六龜有豐富水果、那瑪夏、茂林及桃源三個原民地區色彩文化強烈,但地理位置在九區中間的杉林,最不常被看見,甚至經常被當作是南投杉林溪相混淆,也沒有太多相關文獻,依循「為社區服務」理念,第二本村史決定紀錄杉林。
杉林,又稱「楠仔仙namˇeˋxienˊ」,1902年間分屬杉林區(山杉林庄、茄冬湖庄、十張犁)及月眉區(新庄村、月眉庄),大正9年改制將二區合併杉林庄;1950二戰後重劃鄉、鎮隸屬縣、2010年高雄縣市合併,新庄村改制為新庄里。過去美濃、旗山的居民,為了生存離家外尋土地耕作,來到位屬昔日杉林、月眉交接處的新庄,但又隨著工商業發展、人口外移,此地漸漸沒落,也有人選擇留下安居立命,新庄擁有交界過度地區的色彩,也是杉林的縮影。
張正揚說,新庄是閩客混居,全里23鄰中,西南的18鄰是客家、東北的5鄰是閩南,客籍人口比例偏高,大多是從美濃遷移到此,起初的村史編排架構,考慮過以閩南、客家區分,但這樣的方式好像不這麼有趣,團隊邀請有歷史專長的鍾安擔任召集人,邀請新庄居民、社區協會、在地青年、耆老及熱愛跑田野文字作家張卉君擔任編輯顧問,開始寫「新庄里」的村史。
不過張正揚說,即便有了第一次村史寫作經驗,但每到一個地方都是新的開始。在夥伴們鍥而不捨,透過多方探詢拜訪後,最後歸類出「家族、信仰、產業、人物」四個面向,並依此去訪談紀錄相關人士,一點一滴拼湊出新庄里的面貌。書中收錄的〈黃家遷移史〉主角黃炳城校長,祖先是從美濃遷移到新庄的客家人,爸爸是佃農,在政府推動耕者有其田政策下,跟著爸爸在田裡收割甘蔗,也幫忙家裡照顧豬隻,變賣豬隻的錢正好就是他的學費。黃炳城奮學苦讀,盼能翻轉苦力人生。
新庄里在地青年劉佳雰,從小就住在新庄,起初聽到要寫村史,「真的不知道要寫什麼,一時間想不到有什麼特殊的點。」她帶著大家到庄頭走訪、探索環境,從自己比較熟悉的宗教信仰出發,將自己知道的故事分享給更多人聽,重新認識自己的家鄉。
劉佳雰說,新庄里有3個不同的信仰,伯婆、孔子及齋堂。杉林地區的客家人口較多,客庄多半信仰是伯公,但新庄這邊的信仰中心除了伯公,還有齋堂「明修堂」、「伯婆」跟孔子。這裡的伯婆祠,有別於一般認知的土地神祉,還有醫病救人的傳說、人間化身。
「新庄地區有許多從原鄉遷移到此的居民,在不同的時間、用不同的方式來到新庄生活,落腳生根。」張正揚解釋,因而帶出不同的信仰風貌,《行揫做屋─楠仔仙上來尞》一書,正是根據書寫的脈絡、歷史發展而命名,又因這邊的居民近八成是客籍,所以用客語作為書名。行揫做屋(客語:hangˇqiuˊzog vugˋ,客語意思為,大家走在一起,建立家園;楠仔仙(客語:namˇeˋxienˊ)是美濃人對杉林的稱呼;上來尞上來尞(songˊloiˇliau),玩樂、完耍。
張正揚認為,地方紀錄是一場接力賽,社大不是第一棒,也不會是最後一棒,他們樂意擔任在中間負責傳遞過去和未來,如同《行揫做屋─楠仔仙上來尞》銜接今昔歷史,為此地的動態留下一片故事。
無畏天災,艱困中求生存
村史計畫的第三年、也是最後一年,社大團隊帶著探索、挖掘的熱情好奇心,前往六龜文武里著手紀錄。
六龜位於美濃東方,其名來源有說幾種說法,早期平埔族的「芒仔芒社」稱呼「Lakuri」、當地有六處山巖像似烏龜等。1920年日治時期行政改制,從20廳改為五州二廳,當時六龜庄隸屬高雄州屏東郡六龜庄,1932年劃入高雄州旗山郡六龜庄;1946年進入國民政府時期,六龜庄改制為高雄縣旗山區六龜鄉,轄下有六龜、義寶、土壟、新威、新寮、新發、荖濃等七個村;1970年(民59)六龜鄉代會有代表提議將義寶聚落以南的地區,劃分出一個新聚落,便提議以「文武」為名,盼該地未來輩出文武人才,以此定名。
有別於中埔和杉林,這次採編團隊以「環境、產業、族群、文化」四組進行採訪並邀請在地文史工作者張運正書寫著名的十八羅漢山及龜王岩,讓讀者一賭六龜人文風情。
一般對六龜的印象,不外乎都與荖濃溪相關,張正揚說,他們起初也考慮過以荖濃的方向書寫,但爬梳既有史料後,發現台27甲省道上的文武里,擁有多元族群、移民奮鬥痕跡,像是狗寮、香蕉寮、木瓜坑等地名;而位於山河之間的文武聚落,早年常因豪雨颱風造成山崩、洪水,有些人不敵災害搬離,但有些居民選擇留下與大自然生活,堅忍不拔的毅力正值得一窺究竟。
書中〈山河之間,努力生存〉章節,當地居民述說起在六龜生活奮鬥故事。薛輝雄的父親,曾於日治時代到此載送樟腦,因看到六龜的壯麗、優渥的水質、空氣等條件,舉家搬遷至此,當時這邊還是一塊「埔仔」、即原始地,居民入住開墾後,便稱為「埔仔厝。」
埔仔厝與木瓜坑合稱的「舊庄」,在日治時代因山崩,聚落一分為二。「八八水災」六龜受重創、大橋遭洪水沖毀,著名的六隻烏龜雕像也不敵洪水遭沖走。但這沒有擊倒六龜居民的求生意志。薛輝雄說,自然會帶來不可控的災害,也會帶來「禮物」,像是懂得觀察下雨時長、水流脈動、土石流警報等預警性防災措施,甚至也會提早撤離至避難所,順應面對大自然的變化,即是山河之間生活風貌。
日治時期的六龜地區,樟腦及林業是地方主要經濟產業發展重點。
1940年出生的官逢清,16歲就帶著妻子與6個月大的兒子,從嘉義梅山輾轉到六龜工作,在40多歲時,想拓展事業鴻圖,順應當時需求量龐大的傢俱、建築業等,便投入木材相關事業。六龜地區的樟腦、林業從日治時期起一路到1991年是最高峰,但在同年民間的「搶救森林運動」壓力下、政府宣布禁伐天然林木,大規模伐木事業也告謝幕。
六龜過往因地理條件、產業等天然優渥環境,吸引許多居民前來拓墾新家園,留下不少勤奮打拚的痕跡,這片土地成了他們養育家庭的幸福之地,如今也是他們退休享清福的好位所。
社大村史團隊隨行攝影鄧富雄讚嘆地說,文武里的居民經歷過好幾次的山崩,但他們沒有逃離鄉村,而是選擇留下來,換一個比較安全的地方,重新生活,這樣的生存鬥志、意志力,令他欽佩動容。
張正揚說,很多鄉下的居民應該都有這樣的體悟「有很多機會可以不要住在這裡,住在鄉下很辛苦。」但為什麼有些人選擇留下來?繼續克服逆境,展現堅韌的生存鬥志?
停止是為了下一步前進
社大團隊用3年時間探訪內門中埔里、杉林新庄里及六龜文武里,不僅為在地留下珍貴歷史,同時也實踐社區工作者、居民公共參與,說出自己對土地的情懷故事,陸續發表《行佇咱的路─內門中埔講古》、《行揫做屋─楠仔仙上來尞》及《山河林野討生活─六龜文武故事》三本村史。
回看這三本村史,劉佳雰、鄧富雄說,村史是讓讀者認識聚落的途徑之一,深入其境探究村庄故事,一點一滴的將這片土地未顯知的記憶記錄下來,但就怕「沒人看」。
張正揚說,其實也不擔心沒人看,村史計畫不是像一般的書籍上架到各平台吸引讀者,而是以「為社區服務」的理念出發,如同社大的辦學目標「社區缺少什麼,就盡可能地去給予什麼。」村史計畫亦是如此,藉由當地居民的闡述,增加村民對土地生活的黏著性。
至於村史的下一步,張正揚說:「想先休息一下。」
但是說規說,當張正揚回想起在新庄里,拜訪了一家歇業的「日光照相館」,與相館第二代主人攀談後,發現這間相館承載了二戰期間至民國初年的杉林面貌與跨越照相館一家三代的家族故事,而且照相館內目前還存放著許多充滿歷史的攝影器材。
看著相館陳設的老相機,一邊想起相館為杉林紀錄的點點滴滴,接下來可能不久還可以看到旗美社大團隊的影像村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