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蕭秀琴
曾任出版社總編輯,現為作家暨譯者,著有《料裡風土:往山裡去的地方,九種食材從山到海建構客家飲食》、《料理臺灣:從現代性到在地化,澎湃百年的一桌好菜》等書籍。現居離台北城約一個小時的小鎮,持續文字工作。
遍尋不著她在畫布上的蹤跡;或許不如玫瑰插瓶好看,李梅樹忽略了她;不如太陽、百合光芒耀眼,顏水龍不好拿來作註腳;陳澄波枝繁葉茂形狀妖嬈的樹形也不太適合用她;陳進的香花名額給了〈含笑〉,難道くちなし(無言し)真就是無言花;事實上,她最時時常相左右在人間。
前一兩年,手作圈的朋友搶種單瓣梔子花,我以為大家跟我一樣愛單瓣花,原來搶種單瓣梔子是為了摘取果實做染劑,粉粿、鹼仔粿和客家焿粄,有了她就有了美麗的亮黃色彩,有色才有味。
茜草科植物黃梔(學名Gardenia jasminoides Ellis),看植物分類就知道是能染色的植物,我們愛吃粉粿、焿粄(giˋbanˊ)、鹼仔粿,抑或澤庵漬(たくあん),就是便當盒裡那片增色的黃蘿蔔,我們有理由相信是因為那種明亮的黃讓人念念不忘並因此著迷,才會去探究阿婆怎麼那麼聰明知道要這般使用。
客家人喜一音多字諧音梗,每到夏天阿婆指定要吃梔粄(giˋ banˊ,海陸腔)的時候,就欣喜軟軟黃黃的粄是阿婆的我的是香香甜甜的烏糖膏,那時以為梔粄跟焿粽(giˋ zungˇ,海陸腔)一樣都是「鹼」的意思,「giˋ」是梔更是焿,畢竟客家人燒焿作鹼出名在外。
後來聽客籍政大英文系退休主任彭欽清教授講,「有一種大陸客人講个黃粄,就係台灣客話个梔粄,係用黃梔樹桍燒灰,濾出黃梔水浸米打个粄仔, 愛冷冷食,熱天食起來透心涼,原在耕田个人,蒔田、挲草、割禾該下㧡點心盡輒打來食。」原來梔也做枝。
梔是山梔子著色用,枝是樹枝燒成草木灰做焿水(鹼水),如此多重繁複的意涵,怎能不美。
客家米食中以米漿成形的粄,最知名是夏天的芋仔粄冬天的菜頭粄,以及日常飲食粄條,不需要像米篩目一般壓半乾才刷下鍋,更不用像粄圓、菜包要把米漿壓成粄粹才能亼(cibˋ,海陸腔,搓揉之意);除此,就是夏日炎炎最受歡迎的焿粄和水粄,還有九層粄。
HOLO人的鹼仔粿(kinn-á-kué),也是鹼仔水做粿,各家手路稍有不同,卻一致認同黃梔色,現代人以米粉加太白粉做鹼仔粿,因為工商社會發展出水磨粉方便使用。回頭想像使用米漿的年代,以山梔子的樹枝做鹼水,果實煮水當染劑,一舉數得其實更方便減省,做出來的顏色更加透亮明黃,多好看啊。
山梔子在台灣算是原生地方品種,中海拔闊葉林以下都能遇見,城市裡最醒目的一棵是台北市南海路上,建中對面、歷史博物館旁的那一棵,除了閩客拿來做染、窨花茶與粿和粄,原住民對她也不陌生。
布農族用三瓣貼額頭治頭痛,鄒族稱呼o’husu是花王,排灣族煮水去暑熱,這點倒是跟客家阿婆有像——她們在夏日吃梔粄,一是焿為鹼性去胃酸、胃熱,而清王禮修的《臺灣縣志》中有,「山梔子:俗呼為黃枝。實有稜而長,子如黍米而扁;炒曰「炒梔子」,炒黑曰「黑梔子」。其性涼。本草云:「一名木丹,主五內邪氣胃熱。一名越桃,結子可染黃。」
梔子品種多樣,會結子的山梔子和水梔子為單瓣,也就是上面提到的多用途作物,文人雅士愛的複瓣梔子又稱玉樓春,《台灣通史.虞衡志》中載有「梔子,重瓣者為玉樓春,台南北種之春季,盛開採以薰茶子,可染色,台北謂之蟬薄。」
我還是好奇,日治時期開始認識自己,到處畫家鄉風土的西洋或膠彩畫家,怎麼獨漏了山梔子的身影,或許是梔子花單朵開在墨綠如掌的葉叢中,並不是很好表現,即使是現代花藝多半都拿來用作襯托奼紫嫣紅的綠葉,無形中被忽略了。
倒是作家沈花末歌頌自己的故鄉之作〈致雲林兩首詩〉中有追憶童年的:
一朵梔子藏在你家後壁園仔裡
有些慌張地
碰落了童年
或者流行歌后江蕙唱〈無言花〉中的「親像一蕊無言花 惦惦來開 惦惦水 」符合山梔子的形象。